16.芝鹤

作者:愚黔 更新时间:2020/10/23 8:45:04 字数:3955

芝鹤是你母亲?啊……真是意外,那要是攀亲戚的话,我就是你的姨母了……嗯,因为你母亲是我的表姐。

三年前?我知道这个事,但事实是后来才了解到的……你母亲和娘家这边几乎没有联系,但据说三年前你母亲回来过一趟(看来她知道母亲的部分行踪)。哦……还书啊,给童老师,你们认识啊,我说怎么童老师的孙女和她哥哥也在呢。这位是……你们同学,好吧。

当时有没有见过她?这倒没有,我和你姨夫在乡里种水果,搞这事已经好些年了,常常开卡车会出去运货。那个时候……大概是出去了,嗯,对,出去了(为什么她吞吞吐吐)……啊?你母亲第二天就……可她去世的消息,我是很久之后才听说的,族人好像有早些知道的去参加了葬礼来着吧?哦,你没印象啊,好吧……但这不能全怪我们,你母亲好像是个大作家吧?肯定有些瞧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不然不会这么多年不跟娘家联系啊。嗯?你外公外婆,我算算……他们一个九八年,一个九九年去世的,就葬在不远处(她指了指西北方向,这个母亲从未提起)。嗯……房子地基什么的早就充公了。

你母亲小时候啊,怎么说呢……很聪明,和一般人不一样,很叛逆。那个时候不是吃大锅饭,集体耕作吗?公社还记公分来着。人人都卖力干活的时候,她喜欢溜号去看书(和散文中母亲对自己的评价近似),尽是些不知道从谁那里借来的“禁书”,有外国苏联的,有香港的……都是些“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东西,被发现之后必然是遭没收的。在学校,她也比我们这些人用功,学习成绩蛮好,应该是年级第一。后来她中考也没考省里中专,而是考进了隆水县的重点高中,那是我们都觉得她该去读中专,就直接跳出“农门”了嘛,国家又给补助!高中读三年还得交学费,多划不来!当然,结果你妈考上了靖大,是这个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后来的事我就不怎么清楚了,毕竟你妈妈回来的时间很少。

——此记录来自在屋中做饭的姨母

你是林芝鹤的女儿?我是你的舅公啊!哎呀,当年你家给你办满月酒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转眼都是这么大的漂亮姑娘了……

你妈妈的事我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我在那会儿靖扬市区的建筑工地上班,是你爸爸通知的我,我马上就到殡仪馆了……有印象?对,当时我穿着工地用的衣裳,可旧可破。好像,林家这边就我一个人到场了,噢,你姨妈也这么说?那估计就是了。

死因?你母亲的死因就是失足摔下悬崖,你爸爸这么跟我讲的。啊?警察说不是?有自杀的可能性?这……怎么会,太扯了,不可能。

(在拿那篇报道给他看过后)

这……不至于啊,你妈不是过得挺好的吗?你家又不缺钱,又有两个乖女儿……她干什么会想不开啊?她和你爸吵过架(这点可以关注,问姐姐)?我觉得不可能。

有遗书?这个……看来你爸这样说也是没弄清楚,不想丢人吧。

考出山村之后的事?她上高中时候的事我倒是清楚一些,因为我那时就在隆水县上班,也就经常去学校给她和另一个学生(问了是谁)带生活用品,送送饭之类的。哪个学校?就叫隆水一中,你们可以去找找。她读的文科,听老师讲成绩不错,考得上重点大学——这不,她不就考上了靖大吗?之后的事,我确实不怎么了解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写文章的我也不知道。

——此记录来自田边耕作的舅公

对,我认识林芝鹤,她已经去世了。你是……啊,你是她女儿?失礼失礼,其实我和你该是同辈,从辈分上讲,我是你妈妈的侄子……对,我和你妈是高中同学,很奇怪吧?这种大家族就是这样,会出现此类滑稽状况。

你妈妈是正儿八经考进隆水县一中的,呃……我嘛,其实“疏通关系”进去的,因为那时我父母还算比较有钱。所以在学校,我和她不在一个班,后来分科也不一样,就没有怎么沟通过。高考的时候,我没考几分,也就上不了大学,你妈妈考上了靖大。对,是,那是1986年的高考。我记得那是把英语纳入高考科目的头一年。

后面的事情我不清楚,七月高考之后我就回了老家……本来也想过报考学校,成绩单下来后才知道是名落孙山。我之后也没怎么出去过。你妈回来的次数也不多,我和她交集不深,我印象较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带你爸回来,另一次就是回来吊丧了。

——此记录来自踱步于院中的母亲侄子

╳ ╳ ╳

历经整整一个上午的走访调查,我们访问了数位认识颜子毓母亲林芝鹤的人,其中,最具有参考价值的是这三篇。

“这些东西,基本把母亲高中之前的生活粗略覆盖了,但高中和大学的事情还是特别模糊。”

我们四人走在田垄上。拿着平板电脑,分析批注着根据刚才录下语音整理出的资料的颜子毓走在队伍末尾,她前面的学姐时不时转身和她交流看法。我和易萱走在前头引路,目的地是山谷另一侧的石屋。恰值正午,烈日当空,早上出来时还湿润的泥路已被炙热的阳光烤干,山蝉也歇斯底里地叫嚣着,令人心烦意乱。

走了一上午的土路,我大汗淋漓,脑袋累得有些发胀。

“那你作何打算?”

“是否可以先去一趟隆水县?”

颜子毓和学姐的谈话传进了易萱的耳朵,她用手肘支着我悄声说:“哥,这意思是我们就得走了?”

“不一定,她们、她们也还没商量好吧……”

“咦?我都没注意,你脸上……”她伸出了手。

“喂!给我看好路!”

易萱回头差点导致她一脚踩滑,坠入旁侧因没种庄稼而空荡荡的水田。幸好我眼疾手快,双手托住了她的腋窝。

脸上的割痕,恐怕被她瞧见了。

“呼——好险好险……”易萱望着我一脸傻笑,心有余悸地说道。

“没事吧?”颜子毓很快上前,关切地询问。

“还好,没什么。”

这时,学姐也迈步靠近我们,说:“几位,子毓的提议你们赞成吗?定夺之后,我联系老魏来接我们。”

“嗯……吃过晚饭再走吧?子毓姐?”

“我附议。”

我懂易萱的想法,现在她每年只能回来一到两次,陪她爷爷的机会并不很多,得好好珍惜。

“嗯……好的,那烦请学姐你联系管家了。”

“行,我打电话给他。”

学姐当即联系上了管家,商定好让他晚上七点钟准时到村子来接我们,并让他订好隆水县城里的酒店房间——“给我订条件最好的,三间,一标两单。”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吗?领教了。

回到爷爷家中,我们简单吃了午饭。由于昨晚的外出,我睡眠不足,便想借午觉的时间好生休息一下。我躺在还没有回收的地铺上,忆起昨晚和她的交谈。

昨夜凌晨一点,直至风声静默,我和颜子毓才一同回屋。

路上的话题,仍旧是关于她母亲的事。

“我知道的。”她喃喃道,“这件事情,只要我不这么执着,释怀是自发且迟早的事,时间终是可以稀释一切,不是吗?”

不可否认,若随着时间的宕延,许多东西会变得面目全非。与其说这是“稀释”,我更愿称之为“腐蚀”——前者只是饱和度上的浓淡差异,恢复是相对容易的,而后者的损坏是无法葺缮复原的。在这方面,时间胜过一切强酸强碱。

但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任凭“时间”介入的。

“不,我不这么看。不论是谁,面对这样的事件,总有想要探明真相的道德感和责任心。”

“是啊……虽然不一定有你说的这么高尚。”

“那我换个讲法。比如期末成绩排名出来了,除了名次却什么都没列。你对自己的排名有疑惑。如果你在意自己的努力成果,是一定会找老师请教试卷、查清分数的。”

“嗯……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害怕最后的结果不能使我安心。”

颜子毓神色凝重,说出了她的顾虑。

“什么意思?”

“上次,我以学姐的观点问过姐姐的看法,嗯……她对这个观点大加挞伐,甚至有点不太自然……我一直觉得姐姐说不定知道真相。”

“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

“我说过了,你没听见。”

我们走出了山林,颜子毓的笑容在月光下熠然着,而这语调却暗含阴沉。倏地,她在临近田间阡陌的石板路上驻足停下,走在略前面一些的我不得不随之伫立。我似乎没有理由督促她继续前行,但我更不可能抛下她独自离开。

“钟蹇卿,你对学姐的那个论断怎么看?”

现在的我在地铺上翻滚着,回想起她的这句话,突如其来的偏头痛让我回忆得十分吃力。

学姐说,结合书中内容,她的观点是,颜子毓的母亲林芝鹤是所谓的“殉道者”。学姐认为,林芝鹤参加了当年的学潮,从骨子里被那种“革命美学”的滤镜所感染。所以,她以自杀来成就她的“未竟之志”,就像当年被人为地立在天安门对面的那尊假自由女神像一样。

颜子蕴说这是谬论?

我昨晚没有轻率地作出回答。

“说实话,从情感和记忆上我无法接受,真的……可我把母亲的那本书读完了,却又没法从逻辑上找到驳斥的依据。”

说完,颜子毓走下石板路,来到我的身边。

“不过,我相信能够查出真相,不但有我,还有你们。”她振作起来,乐观地说道。

在梦境之中,我感觉到她牵住了我的手,像恋人那样把头依偎在我的右肩上,只是,肩膀处轻飘飘的,缺少重量感。

苏醒之后,触电短路般的不适感再次占据大脑,我不得已用手使劲摁住太阳穴以缓解疼痛。我尽力地想从地铺上立身,可已乏力到了没有手的支撑完全不能起身的地步。

“这是……感冒了吗?还是中暑了?”

不久前我才中过一次暑,脚伤也刚痊愈不到两周,这副身体简直多灾多难。大脑极端混乱迟钝的我胡乱言语了几句,挣扎着起身从厨房走出门外。

爷爷也正在午睡,三个女孩则踪迹难觅。我计划前往山谷上游数百米外的小河,洗掉面部的油腻汗水,并藉此使头脑清醒一些。

我捂着头,托起灌了铅似的身体进入树林。摆脱不了生理上不适的我试图平心静气,不再为疑惑所纠缠,尝试数次都以徒劳告终。

林间绿意正浓,数十米宽的河水的潺湲声渐趋响亮,穿过弯道,茂密的树林外便是由光滑的鹅卵石构成的小河滩。我果断走到河边,舀起清凉的水洗脸降温。

“哎呀,别这样……”

耳旁传来熟悉的嬉戏声。

“欸?哥——”

我本一头栽进了水中,这声呼唤使我将头抽出。只见穿着短衣、捞起裤脚的易萱和颜子毓赤脚于河水边缘玩耍,仪容整洁的学姐独坐在树荫底下无聊地敲动手机。

“哥,你快来玩!”

易萱对我热情地招手,我很想回应,可无奈头痛难忍,思维混沌且无序,大脑发出的指令无法传达到肢体及喉舌。

“……不对,学姐,你快去看看!”

兴许是颜子毓发现了我的异样,冲学姐大声呐喊,伸出手臂指着我所处的位置;易萱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并快速朝我跑来。

糟了,真的……

未及她们到达我就无力地倒下,身体与水面碰撞激起巨大的水花。一时间,我只看到了眼前液体被搅动而产生的水纹和被它扭曲的粼粼波光。一股股的水流灌进我的鼻腔,我张嘴想要呼吸,却只能吐出几个极快破灭的气泡。

身体被拖垮的我,意识暂时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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