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若是

作者:愚黔 更新时间:2020/10/25 18:22:22 字数:6126

若是,这样的“不幸”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该多好。

吊诡的是,在没有经人提示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无非是意外而已——受人蒙骗并自欺欺人,我就这么得过且过地虚度了六年光阴:努力地融入人群,愚弄自我,披上“健康人”的外衣。

这没什么的。失去母亲不算多大的伤痛。向外人卖弄伤口、博取同情的行为我也一向不齿。

而且在这期间,憔悴的我不是也能治愈他人的伤痛吗?

可当那个不速之客回到家中,我迎来的是无尽的迷茫。我当即大闹了一场,失去了往日固有的矜持与冷静。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为了泄愤,我摔破了一只杯子,碎瓷片飞至她的脚落。

“……就你这样子,告诉你看来也没用。”

我的眼圈哭红了,朦胧泪眼中倒映出姐姐那可笑又让人气愤的神情。

“如果,你不想这么无所作为,不如去查清真相。”

她冷漠地用低劣的话术手段说出挑衅的话(回想起来,这一定是装的),换成平时,我才不会上当。我费尽心思转校到靖扬,从一开始的隐瞒到后来的坦白……总之,这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许多,牵涉到太多的秘密。

我将此事封存起来,并不意味着我会冷血到“无所谓”的程度。恰恰相反,母亲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没有哪一样不被我深深地铭记。她喜欢做饭,擅长各种家务,常年的伏案写作使她的脊背呈弯曲的弧形,高度数眼镜让她的眼球多少改变了形状。印象中,她是我见过的最具高贵气质的女性,她用餐时的文雅,走路时的姿势,乃至咳嗽时的娇柔,都是我和姐姐耳濡目染,想学且学不来的。

我就此问过母亲,说,我要怎么才能成为您这样的人呢?

可她只是轻盈地笑,没有吐露任何心声或是诀窍。

苏轼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每次翻看母亲珍藏的那些书,我都会想:大抵如此而已。

父亲的书几乎全是过往的中外法典、现行的法律单行本,枯燥又无趣;母亲的书有历史著作、古典及现代诗歌、小说,和1995年版的四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相对更有吸引力。

我还记得母亲给我讲过的有关马克思追求他的青梅竹马——燕妮小姐的故事。

从波恩大学返回家乡的马克思先是故弄玄虚地对燕妮说,我找到值得托付一生的女孩了。

燕妮面露怆色,强打精神问道,你爱她么。

当然,马克思说,我还带了她的照片。说完,他递给燕妮一个木匣。

当打开匣子时,她惊奇地发现里面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正是自己柔美的脸庞。于是二人私定终身,后来不论怎样的艰险磨难都不足以使他们分离。

记得距出事几天前的某个晚上,我反常地起床如厕,注意到母亲的书房还亮着灯。

我从门外探头进去,见她专注地在写稿子。她习惯用钢笔和稿纸,就像老军人对半自动步枪、解放鞋情有独钟那般。

我那时没有惊动母亲,现在一旦思忖起来,不知何处而来的悔恨之情就会充塞我的内心。

有时晚上起夜,我还会到母亲的卧室,于黑暗中凝视柜子里的书。桌上的那盏台灯宛如还亮着光,母亲仍坐着,用那支粗杆金笔蘸墨写稿——如若察觉到我的存在,她说不定会抬头对我浅笑,然后告诉我赶紧睡觉。

那是母亲的英灵吗?或是幽灵?

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我反思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虚妄的、仅存脑中的旧日形象勾走魂魄呢?是亲情的力量吗?

那为什么,现在的我,更为心痛呢?

╳ ╳ ╳

“欸?你醒了。”

我刚睁开眼睛,在床上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臂,身边就传来了欣喜的呼唤声。

床铺软弹,床单被单均为纯净的白色,我用余光瞟见了挂在房间阳台上的布条印有红十字,就据此得出了结论——这里是医院。果然,我晃眼一瞧,只见无法移动的右手被输液针头刺入了静脉,高高悬挂着的吊瓶中,透明的液体即将干涸。

我穿着医院统一的病号服,状态并不好。脑袋仍然昏沉,嘴唇皲裂得仿佛快要出血,一旦咽下唾沫,干涩的喉咙就会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怎么样?要喝水吗?”

我无力地点了头,由于身体虚弱,那沉睡了不知多久的脑回路还未重新投入工作运转,仅凭声音我没能判断出她的身份——是妹妹易萱?还是学姐?

是颜子毓。当她端着水杯来到床沿时,我睁圆了眼睛才辨认出。她的着装又变了样,是一套素雅清爽的短袖衬衫,这让人不禁遐想她究竟带了几套换洗衣物。我明明是想伸手接过杯子,她却先将病床的前半端摇起,待到我的身体变成坐姿后,再把水杯递至我的唇边。

我没有其他选择,于是配合地饮下数口水。

“好些了吗?”

“……好多了。”

我慢腾腾地说完,捂着胸口的她像松了口气似的坐回到旁边闲置的病床上。

“呼,真是吓人。下午你昏倒在水中了,幸亏学姐会游泳,当场就跳下河去把你捞了上来……”

“我大概有印象……唉,倒是命大。”

“急救过后,我们也跟着救护车来了隆水县……嗯,过了快七个小时了。”说到这里,颜子毓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时间,“现在九点二十三。”

“哦……慢着,你说什么,急救?”

“嗯,是啊,学姐给你做了按压和呼——”

“啊?”

我吓得不轻,脸颊发烫,体温急剧升高,额头的汗珠一枚枚地渗出。天哪,要真是这样,我还不……

“放心啦,没有嘴对嘴,我和妹妹看着学姐用手指捂起来做的。确切地说,是我俩打的电话给爷爷和县医院。”

她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用简练的语言为学姐作了澄清,好险好险……不过,她无声的笑还是使我心里发慌。

“学姐人呢?还有易萱?”

“她们去交钱了吧……出去有一阵子了,我问问。”

颜子毓开始摆弄手机,灵巧地输入文字并发送,数秒过后,她把手机屏幕对准我,上面是学姐的回复:

醒了就好。我和妹妹刚在酒店搁置完行李,马上就回医院了。

颜子毓问的是:他已经醒了,你们在哪?

“我这状况……什么时候能出去?”

“嗯……至少输液输完吧……咦,差不多没了诶。”

颜子毓起身走到我的右手边,仔细观察瓶中迹象。

“这输的是什么?”

“大约是葡萄糖吧……先前是消炎药。”

她的手指抵着嘴唇,俯下身子抬头盯着瓶里液体,点滴器中的药水也将要告罄。

我得以近距离地端详她。平时格外整洁的她,面容罕见地泛着油光,头发也有些凌乱,像是没有注意到仪表那样毫不在意。她们三个,估计从下午一直忙到现在吧……

“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啊?没有的事啊,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很见外的。”

“不……只是想谢谢你。”

“那你这不是偏心吗?”颜子毓单手叉腰,噘着嘴,用略显强硬的语气说,“那么学姐,易萱妹妹,难道不值得你感谢吗?”

“是啊,当然。只是她们不在。”

我顿了顿,又说道:“况且,我和她们已经很熟了……”

“……倒也有理,但这说法很奇怪就是了。”

她佯嗔着回了我一句,微蹙的黛眉渐渐松开。这算是她承认了,我和她的关系还比不上同易萱或学姐那般的稔知度吗?

她转身离开床边,走到电视柜旁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和一个新鲜的苹果,问我说:“要吃苹果吗?”

“拜托你了。”

她像是对这种敬语有些许反感,头也不回地走进卫生间清洗苹果,回来后一声不吭地削皮,一圈果皮利落的掉下,完全没有断开,这彰显了她手法之娴熟。她之后又把苹果切分成月牙瓣状放入盘中,用小刀挑起其中一块来到我身边。

“喏,张嘴啊。”

我探出头,咬下那块苹果,口感舒爽至极。

“可以的?”

“很好吃。”

“那再来吧,啊——”

她示意我张嘴,现在的她竟像个在细心照顾孩子的母亲。可就在这时——

“哥——你醒了吗,我给你带了……”

毫无征兆地,易萱手提着从外面打包回来的饭菜,打开房门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目睹了刚才这一幕。

“嘶——唔——你们……”

易萱以极不和善的眼神审视着我,发出一连串不明所以的声音。颜子毓适时将脸别开,缩起纤巧的瘦肩,局促不安地卷弄头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盘中那小刀上插着的苹果便是“证据”。

“那个,易萱,这……”

“你们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刚想辩解,学姐就从属于我视野盲区的玄关现身。她也换了衣裳,是一件带领的对襟短衫和深蓝色长裙,毕竟她跳了水,衣服都湿了吧。相比之下,妹妹易萱换洗衣服的频率就没那么夸张,她依然穿着那件印着西文字母的短袖上衣。

“这两人在……”

“哦——学姐,今天下午谢谢你啊,要不是你……”

我当机立断,截断易萱想说的话,对从颜子毓口中听闻的学姐的英勇事迹大加赞赏。

“啊,对啊。”学姐没有客气地掩饰,撩动长发,“要不是我,你的小命恐怕就没了。”

易萱见我得逞,很不服气地背过身去。我听了学姐的话连连点头,是啊,为了救我,学姐也算是豁出去了。

“我看你挺精神的,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是挺精神的呢,要不我去问问医生?”

颜子毓接话之后,学姐点头认可,她便走到电视柜处放下果盘和亮着屏的手机,抽身离开。

她这是……避嫌?

“哦,对了,子毓……”

颜子毓将要出门之际,学姐对着她的背影开了口:“我已经让管家联系了隆水县第一中学的一位领导,明天早上……至少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啊……谢谢你,学姐。”

颜子毓身处我视线的死角,我尽力把头往左边伸长拓宽视野亦没法瞥见她的表情。这时,右边传来安静的关门声,她应该是出去了。

“嗯……这是说……”

“你要是出不了院,就我和颜子毓两个人去问,易萱留在这里照顾你。”

“不,我才不想管他呢,哼!”

易萱不悦地蔑视了我一眼,这和示威大同小异。学姐交替看了我和易萱几眼,一手抱胸,一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谁惹到谁了?”

唉,我可没惹她。

“易萱,那个……盒饭?”

“哇,真不要脸。”

那表情好似再说:“你干了这种事还好意思吃我给你带回来的饭吗?”易萱心肠软,经不住我的“苦苦哀求”,最后还是伸手把盒饭递到了我面前。

“喏,自个吃,难得管你。”

我只好硬着头皮揭开盖子,以能自由活动的左手笨拙地使用塑料勺用餐。我没能享受到病人应有的待遇,真不走运。

“没错易萱,不能惯着你哥。”学姐和易萱看法相同,都是“强硬派”。

当我抬头咽食时,易萱背对着我。她一手放在腰后,另一只手则搁在了电视柜上。

╳ ╳ ╳

在询问医生病情之后,我被许可出院。晚上十点,我们乘坐那辆由管家开来的大众轿车去到订好的酒店。学姐和颜子毓合住一个标间,我和妹妹易萱则是各一个单间。

我掂着那一袋医生开的处方药,刷卡进了房门。这是一家标准四星级酒店,走廊顶板较低,用以凸显客人身形的高大伟岸;房间配置也不错,有大理石装饰的卫生间,宽大柔软的单人床,干净整洁的地板。

我准备好换洗衣物,脱下脏衣服,打开浴室的花洒,很快,狭小的隔间变得水汽氤氲。

热水能褪去一身的疲惫。冲洗完毕后,我穿上酒店准备的浴袍,倚着嵌在墙上的软包靠背坐到床上,拿出手机开始阅览新闻。倒也没什么新意,国际关系上无非是中美外交关系持续降温,同时国内舆论又挖出了某企业家压榨员工、涉黑涉恶的内幕,都是让人义愤填膺的消息。

接着,我读了一会儿让.雅克.卢梭的自传,《忏悔录》,里面提到他幼年时沉迷于时常责打自己的朗贝尔西埃小姐,产生了一种扭曲且变态的**似的垂涎。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普通人呢?我不禁开始思考,我是否动过这种邪念(尤其是对身边的异性)?

突然,一个念想在脑中闪过,我打开与颜子毓的会话框,点击聊天记录翻看那几十张扫描的照片。

明天就要去学校调查颜子毓母亲的往事,结果她高中时的经历自述我还没看过。

承接上次,内容如下:

我通过市里举办的中考去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这也意味着我舍弃了前往中专,那得以最快跳出“农门”的机会。我非但没有为家里减轻负担,还使得并不宽裕的父母依旧得用他们微薄的收入供我继续读书。我必须得感谢他们。

进入高中后,热爱看书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读文科,在那个工科至上的年代这不异为一种异端(这应该也是我不想报考中专的原因之一,那里全是学理工科的地方)。我对枯燥的政治提不起兴趣,但对文学、历史热爱倍加。我开始从老师那里读《鲁迅全集》《战争与和平》以及《双城记》,还有《近代中国史纲》这样的书。文学书籍尚不必提及,历史书却让我十分不满。我难以理解书中的定调叙述:林则徐是好人,琦善是恶棍或坏人;洪秀全、杨秀清是有缺陷的战士,曾国藩、李鸿章却是完美的苍蝇;康、梁是维新志士,袁世凯是倒戈叛徒;孙中山是伟大的国父,李鸿章、袁世凯便是签约的卖国贼……书中对这些论断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解释或说明。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在书里无法得到满足(我现在才明白,论点需要论据来支撑,历史更是如此),可当这些教条圣旨般的结论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在书中重复、强调,就触发了我心中隐藏的逆鳞。

我百思不得其解,因而找到老师求助。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一根弦的我无疑碰了壁。

我只得作罢,沉下心来认真地演算数学题,识记英语,背诵政治。在这之前,我还没有强烈的想要攻读大学的打算,但就此开始,我将获取知识的精神寄托放在了缥缈的“大学”这一目标上。我认定在高中学不了真正的知识。

所以,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写在《社会契约论》扉页的那句话,我深以为然:人生而自由,却又无时不处在枷锁之中。

三年里,我过得很是拮据,饭钱是能省则省,考试费及书费也是精打细算。我每天按部就班地学习,虽比起理科班的同学不算怎么用功,但也许是文科班的学生底子太差,我向来是学校文科的年级第一。此等荣誉信手拈来,我也从未让过座。

与我志同道合的人不多,一个人漫步、遐思对我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唯一一个和我聊得来的同学成绩属于中游,没法和我去同一所大学。可悲可叹,呜呼!

一九八六年七月的炎炎夏日,我参加了高考。考试结束后,出于慎重的考虑(我对自己数学和英语的发挥不太满意),我就近填报了靖扬大学,当成绩下来,我才对自己过于保守的举动懊悔不已(凭此成绩足以去发达地区更好的学校)。

当然,我这只是实事求是地阐述想法,并不表明我对仍在就读的靖扬大学有什么成见。相反,我非常感谢我的老师、同学,以及……

“叮咚——”

房门门铃响了起来,我将手机熄屏揣入口袋,走进玄关。我本想通过猫眼查验来客身份,可又觉得这会耽搁时间不太妥当,也没有什么必要。

我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我猜想的那号人物——颜子毓。

“晚上好,你在休息了吗?”

她身上依然是之前在医院时的装束,唯一不同的是她将头发聚到脑后,扎成了一个不长不短的辫子。她用手拂开挡住视线的刘海,又一度给了我欣赏她明眸的机会,她望着我,唇中露出洁白的牙齿。

“欸,你倒是说句话呀……”

“哦,抱歉,有什么事?”

我竭力掩饰适才走神引发的失态,看来像这样的两人会面,她也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你明天跟我和学姐一起去县中学吧,还有妹妹,大家都去。啊,你身体好些了没,能走动吧?”

“身体倒没什么,只是——”

学姐的意思是——她猜中了我要说的话,摇头应道:“我觉得,既然大家被莫名其妙地卷进来了,我们都得……见证到最后。”

见证?这个词蕴含的分量真是异常之重。

“……感觉像是‘投名状’。”

“那个啊,我看过,是陈可辛的电影吧?”

我有些惊讶,一般来讲,女孩子是不喜欢战争、历史这样显得厚重而无趣的题材的。学姐虽然会看《西线无战事》《静静的顿河》这样的小说,但电影和影视剧都不怎么涉猎。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讲述三名结拜为兄弟的清军将领,浴血后却成仇残杀的事。

“非常好看。真的。”

“是的,但我更喜欢《中国合伙人》。”

颜子毓搬出了出自同一导演的另一部作品,委婉而又半强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讨论。

“进来说吧?”我邀请她进屋。

“不了,说完就走,要是再被妹妹发现就不好解释了。”她调侃完,霎时出现了困扰的神情,“那个,你妹妹有点……较真。”

“那确实,还望你理解。”

“其实就这个事,明天在酒店吃完早餐就去学校——那位管家回靖扬了,我们得自己去……哦,跟你说完我还要跟妹妹讲,最后再告诉学姐。她正在洗澡。”

“先斩后奏啊!”

“这叫‘木已成舟’!”

我们在笑声中道别。颜子毓和学姐所住的标间在楼层的另一侧,易萱的房间和我住的单人间紧挨着。在颜子毓敲响易萱房门之前,我关上了门,耳朵靠着门缝仔细聆听,依稀可以听到一点她们的对话。虽然易萱和颜子毓有些嫌隙,但她还是很懂礼貌的,我听见,易萱的回话全都彬彬有礼。

其实,就在那时,我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我担心那个不恰当的隐喻会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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