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场赌局来说,如果能够只用几枚筹码就赢得成千上万倍的回报,那么无论代价多大,我想都会有人去尝试的,因为这份胜利的背后是小概率事件,而非不可能事件。
概率论当中不存在零——这一简单粗暴的总结使无数赌徒对明知是虚无缥缈的回报趋之若鹜。
但是如果,在规则层面已经为你指明了运气无法为你赢得赌局,在博弈层面你又早已落入了下风,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为了所谓的胜利而拼尽全力?
…………
“黑桃3。”阿莱泽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由于再一次地失去了记忆,此时阿莱泽的眼中,往日屠龙战场上最为惨烈的经历已经和真实世界融为了一体,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估量一下剩余筹码的多少,却只在一片猩红的海洋中抓到了一个人类的头骨,阿莱泽对这份记忆刻骨铭心,这是他第一次在真正的战场上看到溺于战争的尸骸。
看到这一幕,他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剧烈的疼痛将悚人的幻境动摇了几分,他趁此机会捧起所有的筹码凑近一数。
五枚。
有且仅有五枚,这几块还没有小学课本重的筹码,承载着阿莱泽四分之一的生命历程。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看着一脸担忧地盯着阿莱泽的路仁,死侍大发善心地解释道:“你和他不一样,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就算你有过什么情绪波动巨大的经历,放在整个生命历程中也不过沧海一粟。”
“但他见证了太多的死亡,每一场生命的谢幕,都会在观看它的人身上留下长长的锁链,所以他承受的痛苦也远超过你。”
死侍晃了晃脑袋,又接着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毕竟我将要迎来的辉煌胜利,如果没有观众的话,就显得太无趣了。”
……
观察,分析,解构,人们借由客观问题在主观思维中的投射,完成对物质世界的响应,对记忆的运用,使人类一步步地前进。
而现在,连最后一丝记忆也要失去的路仁,或许就只能驻足不前,留在这个意料之外的终点了吧。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觉得自己能做到什么?
【路仁】说:“因为胜利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谎言。”
而路仁按住了自己的底牌,他说:“因为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无人记录序号的第n局游戏,开始。
“重磅押注,买定离手。”死侍得意洋洋地宣读着不知念过多少遍了的开场白,然后将三张初始公共牌一一揭开,牌面的内容对于路仁二人来说已没有意义,正如这只是供死侍慢慢将他们蚕食的对局,都只是徒劳无功的轮回罢了。
“是这样的,既然你那么渴求找到那位死侍的破绽,不如就来试试吧,就算记忆被剥夺大半,但情报这种东西不就是从零开始收集的嘛。”【路仁】戳了戳路仁的后背,没有任何触感。
“或者,我们可以来聊一聊,也许在想起你那些再痛苦也不愿忘却的回忆之后,你就能认清现实的残酷了呢。”
“……”路仁沉默了片刻。
“现实始终是残酷的,与你回忆与否无关,但,好啊,就当是走马灯的预演。”
路仁突然莫名地笑了笑,死侍看了他一眼,只当这是认清现实的释怀之笑。
不需要复杂的仪式,也不必有什么漫长的准备过程,哪怕路仁只是稍微闭上一会儿眼睛,那段粘稠的记忆就会如洪水般将他淹没……
故事始于一个没什么特别的秋日下午。
视觉信息在人类大脑的储存空间中约占80%,但最能激起情绪波动的却是嗅觉信息,这就是普鲁斯特效应,即只要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
因此,路仁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很淡的桂花味。
桂花是这样的,从它的别名“万里香”中也能看出,这是一种向来只有它的香味来找你,而没有你去找到气味来源的机会的花。
那时候的路仁,当然还很小,就像这初绽的桂花一样。
“我听说很多完全变身者都会淡忘自己原来的样貌,但你似乎还记得很清楚啊。”【路仁】发表锐评。
但路仁没回答他,只是看着走在街上散步的小路仁发呆,直到远远地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大叔。
“小朋友!”大叔叫住了小路仁,“等会儿叔叔有个朋友会来找我,但是叔叔实在有急事要先处理,如果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打听我的下落,你给他指那栋大楼就行。”
大叔的表情确实有些慌张,但不像着急的慌忙,反倒像是畏惧的惊慌,但这些小路仁都看不出来,所以秉承着乐于助人的好习惯,他就答应了下来。
“蹩脚的借口,哪个人会没有和‘朋友’联系的方式,还需要一个小孩来传话?”【路仁】嗤笑道,“这种随口编出来的谎话应该骗不到现在的你了吧,怎么样,你达到小时候的期待了吗?”
路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许吧。”
这时候他的呆毛是整根趴下来的,就连平日里经常能从各种奇怪的角度反射出白光的眼镜,此刻也清晰地映射着路仁失意的眼神。
“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帮助他人或许是一个善意的举措,但根据帮助对象的不同,这份善意也会带来截然不同的后果。”
【路仁】用同情的表情拍了拍路仁的肩膀:“但很可惜,他是一名黑帮,尽管不知情,但你却成功帮助一名无恶不作的黑帮回到了他的组织,至于这名黑帮正着急地想躲过的人……哦,你应该不是很想提到他。”
说到这里,【路仁】夸张地用手捂住了脸,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
片刻,他将手放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沉默的路仁,咧开嘴角说:“那是一名便衣警察,正在跟踪那位黑帮成员的下落,更糟糕的是,他是你同学的父亲。”
“瞧瞧,这世界上有多少的巧合?”
【路仁】玩味地盯着路仁的脸庞,似乎很期待那张已经处变不惊的脸露出些波澜,但他失败了。
“唉,都到这了你还要死撑,承认一句自己的错误很难吗?”【路仁】失望地叹气。
“非要我把那天你看到的新闻念出来吗?某某人民英雄,与黑恶势力斗争到生命最后一刻,可惜那个新闻不能透露人家的真实姓名和相貌,否则要不是你去探望了那位突然旷课的同学,还看到了其父的画像,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可惜那个警察真的很相信你,却被你真诚的谎言引向了最糟糕的结局。”
“啪!”
回忆突然中断,路仁的视线重新聚焦回牌桌,发现死侍的表情有些凝重,同时,阿莱泽的身前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我all in。”阿莱泽郑重地推出所有的筹码,任它们在池子中一泻而下。
“我看了你的牌,”阿莱泽转头看向路仁,“再强的控场赌术也有偶尔输给运气的时候,那正是现在。”
“这局你一定会赢,如果再加上我的全部筹码,接下来你就有资格逼对面下全注了,我相信那将意味着你的胜利。”
说到这里,阿莱泽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呵呵,小兄弟,我陪过那么多兄弟一起上战场,谁有种、谁没种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懦弱者的眼神里充满了退缩和畏惧,但从我们见的第一面起,我就看得出来,你的眼神里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狼蛛!他(干员)相信你,那我也相信你,我赌你一定能赢!”
阿莱泽的眼中炯炯有神,似有火光喷出。
——但却只招来了双份的嘲讽。
“笑死个人了,关于赌术的记忆都清零了,还赌人赢,真是生怕输得慢一点啊。”死侍哂笑。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哦,又有一个相信你的人要被你表露在外的真诚谎言给欺骗了,真可怜。”【路仁】怜悯道。
死侍将底牌随意一丢,故作遗憾地说:“我投降,这一局就算你赢了,唉,真是可惜呀。”
无人记录序号的第n+1局游戏,开始。
【路仁】倚着空气,歪着脑袋看向路仁:“孤立无援了哦,就像那个警察误入你‘帮忙’构筑的陷阱一样,你想帮助的那些人,如今可都是因你而身陷囹圄了,你不打算忏悔吗?”
……
像狼蛛一样,一旦离开了巢穴就会失去抵抗之心。
你的眼睛里,住着矢志巡猎目标的狼蛛。
两个截然不同的评论,不谋而合的一个喻体。
“呼~”路仁扶着昏迷了的阿莱泽躺下,轻轻地说:“忏悔?或许吧,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死侍似乎对这诈尸一样的活跃程度很不满:“明明失去了这么多记忆,还装得那么有把握,真把自己当成献祭队友就能打过最终boss的动画主角了?”
它龇牙咧嘴地用黄金瞳瞪路仁,却在看到一双反光的镜片的时候心里一惊,没来由地一阵慌乱。
“主角?我不是吗?”路仁主动翻开三张初始公共牌,头上的呆毛迎风立起,微光闪动。
这家伙受什么刺激了?【路仁】奇怪地想。
死侍闻言,很人性化地挑了挑眼角,突然邪魅一笑,将半数筹码全部推入底池,跟有钱人赌就是亏,接下来路仁要么投降,要么押上的筹码就得变成一个不可忽视的数字。
但——
“知足是凡人的美德,胆怯是赌徒的大忌,我的意思是……”
路仁一巴掌拍在身前的筹码小山上,金灿灿的丘峦一阵晃动,全部滚入了底池。
“什么!”
死侍简直要咆哮了:“你怎么敢?明明只有稳扎稳打才有获胜的可能,你怎么敢做这种毫无依据的事?”
路仁面不改色地看着它,死侍自顾自地破防了一番,末了忽然直起身子用诡异的笑容注视路仁:“你不会以为随便孤注一掷都能碰上隐藏规则吧,你不会以为做出一些惊人举动就能一下子获胜了吧?”
“才不会!”
“我all in!”死侍癫狂地将所有筹码一把推下,活脱脱一个真正的赌徒。
“哈哈哈,这才是规则,这才是我必胜的法门,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动画片里的主角了呢?”死侍不停地大笑,上蹿下跳地大笑,东奔西走地大笑。
——然后戛然而止,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因为路仁若无其事地从底池中取出了一枚筹码,然后轻轻一搓,让它化为了灰飞。
身为如假包换的蓝星人,路仁当然没有搓碎一枚筹码的力量,换言之,这枚化为齑粉的筹码,是他刚刚用吐槽之力偷偷捏的。
“我确实不是动画片里永不犯错的主角,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路仁双手插进口袋,摸索一阵后攥着两个拳头面向死侍。
“而在那之前,我绝不会停止。”
路仁将左手慢慢张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死侍惊恐地望着剩下来的那个拳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路仁于是缓缓的将右手张开,但那里同样什么也没有。
“哈,哈哈哈,你在虚张声势什么呢?还想装出一副在我之后all in的样子,蠢货!”死侍心中顿时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一直以来步步为营的它,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表现意味着什么。
路仁推了推眼镜,那平平无奇的方正镜框,竟似乎带上一丝寒意:“谢谢,现在我能够确定我该做什么了。”
“我all in。”
路仁将手放在底池上,一抖袖子,一枚筹码便从中掉落,精准地混入真真正正的堆满了80枚筹码的底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明明没有任何猜到规则的机会,凭什么突然就能机械降神?!”死侍抓狂地就要扑过来,路仁身上却是金光大盛,一腿就给它撂到了窗户上。
“没有猜到的机会么,不,我们其实一直都有,你的每一步运营,早就已经是隐藏规则最好的注脚了。”
路仁正了正衣领,道:“首先,既然隐藏规则带来的胜利是一个绝无害处的结果,为什么你一直刻意回避条件的使用?”
如今场上的局势已经完全掌握在了路仁的手中,他真的做到了一步翻盘。
“因为那个条件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如果我们不配合你达到那个条件,极有可能导致你一步翻车。”
“这个问题的疑点在于,对于只有自己知道的隐藏规则,对其缄口不言才是利用的最好方式,但你一直在暗示我们规则可能涉及各方各面。”
“……”死侍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次,那一局你为了打消我们的猜测,采用了让我们完成条件的走险方案,是想让我们下意识地觉得这肯定不是真正条件,但那个时候,就像上一局,所有的卡牌可都已经揭示了,隐藏规则的奖励起不了作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路仁又推了推眼镜,“这就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尝试了,你没注意到吗?我在将‘所有’筹码一并推入的时候,可没有说all in哦。”
路仁微微一笑,将剩下的两张公共牌和自己的底牌依次揭开。
“隐藏规则的条件就是:在有两个及以上all in的赌徒的对局中,最后all in的那个享受结果,对吧?”
清一色为红桃的10、J、Q、K、A,或者你可以称这副牌为——皇家同花顺。
一局德州扑克中不可能出现两个皇家同花顺,至此,路仁也不必去看死侍的底牌了。
死侍失魂落魄地瘫在地铁的座位上,变成了一团死物。
游戏获得胜利,记忆自然也会归还,偶然出现的【路仁】当然也会消失。
路仁看向仍然不敢相信胜利突然到来的【路仁】,发自内心地感谢道:
“谢谢,这是我第一次跳出情报做决策。那个狼蛛之喻我很喜欢,你说狼蛛离开了洞穴就不敢反抗,那你应该也知道,背负后代的狼蛛不仅敢于在洞穴外捕猎,甚至还更为凶猛。”
狼蛛为了保护后代而能出洞穴捕猎,而为了那些他应当保护的人,路仁也会敢于超越情报。
面面俱到的精确准备,事无巨细的缜密计划……如果这些所有的「情报」都尚且不足的话,接下来的部分就由勇气来填充吧。
路仁拂去虚影消散的颗粒,轻轻握住了什么。
“如果所有的现状都指向你的劣势,那你还有什么理由为了所谓的胜利拼尽全力?”
他说:“因为那里并非空无一物,那里有着我不愿放弃的人和不愿放弃我的人。所以,即使其徒劳,正因其徒劳,不再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