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历293年,新圣城,雅各。
……
从睡梦中惊醒的女孩挣扎地踢开了被子,望着屋顶开始发呆。
她捂着脑袋,试图将梦中的尖刺与鲜血一同忘掉,将火焰与尸体一齐抛却,可是越想要忘记它,就越是觉得挥之不去。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把注意力放在了房间周围。
昏黄的夕光从小窗子里斜照进来了,告知女孩这是不知哪一日的晚暮。
女孩从床上滑了下来,抬起脑袋环顾四周——两扇窗户,一扇门,角落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本书与一盏油灯,而底下放着一把小椅子,别的什么都没有。她低头看了一眼乌青色的脚踝,震惊于脚铐的消失后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摸着墙壁便沿着走廊走去。
走廊并不长,多走几步就到了尽头,一个拐角就可推开一扇小门,才能发觉这是一间小教堂的内景。在乌黑的横梁之下,空荡的教堂里只有几张长椅随意地摆放在台下,而台上的黑袍人面对着一尊石像做着祷告。面前的五彩窗透出的光无法照亮他的脸,躲在小门边的女孩也一直盯着他的后背,直到祷告结束。
沉默的审判官立刻扭头看向那窥看的小家伙,后者被吓得往后缩,然后往回跑进了房间里。但是女孩的速度哪里能及一名男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审判官便按住了门把手,面具下的那双淡漠的眼睛在注视着女孩。
审判官长得高瘦——倒不如说是女孩长得太矮,她需要把头抬到最高才能看见对方的脸,并且看到的还只是那副黑色的面具。
审判官蹲了下来,微低头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青年俊朗的脸。
她把手背到了身后,后退了几步。
青年那褐色的眸子打量了女孩一阵,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女孩那邋遢的脸上。眉头直皱的片刻,他起身离开房间,不出几秒又提了一桶水来。他沾湿了一块布便盖在对方的脸上抹着,不一会儿女孩就显出了原貌。
微微睁开的蓝色眼睛很是吸引人,就像是晨光灿灿的露珠,就像是初见光明的珍宝,不不不,也许要比作那拨云而出的月石更加贴切。躲闪的蓝眼睛似乎是害怕这样的注视,很快地转移开了。青年才发觉自己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收回目光,他扭头望向角落,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残留的水珠顺着女孩的脸颊滑到下巴,然后滴落在地板上。她没有吭声。
“看着我。”青年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你是听不清我说话还是听不懂我说话。”
女孩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然不敢与对方直视。
依旧是静寂的沉默,青年终于看出了端倪。
“你是哑巴?”
被迫注视了好久,她才僵硬地点了一个头。
青年瞥了一眼对方淤青未褪的脖颈,站起身来张着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不必害怕,神会指引迷途的羔羊。”
丢下一句令女孩觉得莫名其妙的话,青年提着水桶离开房间,随后端着一碟面包放在了小桌子上,站在一旁的女孩也被他拉到椅子上坐着。
“吃吧。”
简单允许之后,她试探着伸手抓过一块面包片,蓝蓝的眸子还在看着青年。片刻,她张开嘴轻轻地咬下一口。
青年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心里莫名的松了一口气,似乎与女孩交流会让他感到少许的力不从心。
“你现在这里待着,你可以在教堂里走动,但是绝对不能出去,明白么?”
女孩不说话,低头又咬了一口面包。等到她眼睛微抬的时候才发觉青年早已离开了房间。她立即丢下面包片跑到窗户旁看着。她看不见那个黑袍,也看不见那位青年,唯有那拥挤的人群。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物,却不约而同地三步一跪,五步一拜。沿着虔诚信徒们前进的方向看去,那高耸的尖塔在林立的教堂中显得巍峨。钟声长鸣,在齐声赞礼之中,女孩却捂着耳朵后退,后退到那阴苔才能生长的角落,她一脚踩到了几件不知形状的微凉的物件,这才让她从蜂鸣一般的混乱中分出一点清醒。
女孩低头看去,那项圈与脚铐正被她踩在自己的脚下,被赤脚踩着。
一阵恍惚之中,女孩瘫坐在项圈与脚铐上,眼眸里尽是灰暗。
……
神赐之福,神颂之音,何时能够传达到那辉阳无法看见的角落。
何时,能够传达到一位失落信仰者的心中。
——
——
相比起热闹的大街,在那一间昏黑的教堂里,黑袍牧师们静静地在烛火游动中来回迈步,随后纷纷地往旁道走去,让出了一条道路。同样是墨染的黑袍,同样是漆黑的面具,那人影缓缓地在大道上移动,迈步走上了台阶,最后停在了高台神像前。
“首席。”齐声应答,所有黑袍半跪在他的面前,静候他的言语。
“吾等愿作主的长矛,吾等愿作主的坚盾。”他抬了抬手,轻声念诵,“吾等直面神的敌人,何为神的敌人?”
“是异端!”众人齐声回答,“至邪至恶的异教徒,妄图毁灭神的恩典,神的厚爱。”
被称作首席的人面对着神像,却低头没有直视石像的脸。他虔诚地半跪在地,背对着众人继续问道,“吾等直面异端,直面恶魔,直面原罪,何以为之?”
“审判!破除!”众人再次回答,“为神之斧,灭除异端,为神之剑,披荆斩棘,为神之矛,进则以圣名冲锋,退则以神义守卫!”
“吾等身为神的侍从,神的利器,神的铁卫!”他长吟一声,起身面对着台下的同袍,“器毁,则身在;身碎,则魂存;魂灭,而意志永存!”
“诸位!”他张开双臂,不知道在黑暗中拥抱了什么,他面容肃穆,不知道是在期盼什么,“欢迎来到——”
“异端审判所!”
——
——
“马丁?”
行走在壮丽教堂的走廊里,黑袍青年突然被人叫住,转过头去便认清了声音的来源。
亚麻色短发的白袍神官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来到一个房间里。
“好久不见,马丁。”白袍神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意。在青年走入房间的同时,他打着火柴点亮了里面的烛灯,一时间房间里亮堂了起来。
“史蒂文,你现在是助理主教了,恭喜你。”马丁扫看了几眼墙上的花饰,很快就判断出那倒着葡萄酒,递到自己面前的青年的身份——名为史蒂文的助理主教。
“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甚至觉得浑身不舒服。”史蒂文摆了摆手,毫不在乎地晃着酒杯。“别这么说了马丁,无论是助理主教还是之前的神父,这都是主的信徒,没有什么区别的。”
说罢,他指了指马丁面前的葡萄酒,“你不尝尝?从克威灵顿来的,我托人在那百年老酒窖里取出了一大桶来,还没打开都能闻到那股酒香……啊真是,克威灵顿的酒太贵,一杯金币都换不来一杯酒,还好我和那里的酒窖主人有些交情。”
马丁摇了摇头,摸着脸上的面具,把酒杯放到桌上,“你大抵是忘了,异端审判官有禁律。”
“哎!瞧我这糟糕记性!”拍着脑门的史蒂文无奈地笑着,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你太久没回来了,要不是还穿着这身衣服,我都快忘了……‘首席’,马丁神父。”
马丁没有说话,始终看着对方的眼睛,而史蒂文也收回了嬉皮笑脸的样子,与他对视。
“自从查克马林教父走后,我们两个就没怎么见过面了。”史蒂文低声道,“你真是太勤奋了,勤奋到疯狂的地步,从来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在异端还未消除之前,我不能停下来……至少现在不能。”他将兜里的十字架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史蒂文自然是认得这银质十字架,甚至也从自己的衣服里取出了一模一样的十字架。
“这是教父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这是他对我们的期望。”
马丁喃喃道,手指一直抚摸着十字架。而史蒂文仰头不语,唯有一口喝尽那杯葡萄酒,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神明在上,吾等尽力追随。”
两人同时吟诵,随后对视一眼。
“不愧是你,马丁。怎样?等下我请你去吃个饭,给你接风洗尘。”突然大笑的史蒂文拍了拍他的肩膀,推着他准备走出房间。
“以后吧,现在……”他酝酿一阵,抬眸盯着亚麻色短发的青年,却突然回想起教堂房间里的女孩。“现在还不能,我还有一些任务需要交付。”
“我懂……”他的手僵直一阵,随后苦笑一声倒回椅子上,“你真是辛苦啊,马丁。”
“我先告辞了。”
见到史蒂文用手遮着脸没有动作,他微微点头后转身离开,并且轻轻地带上了门。
助理主教背靠着椅子,抬起前两个椅脚在摇晃。不需几时,他起身拿起了马丁留下的酒杯,一饮而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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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钟声告知马丁已经时候不早了,他推开小教堂的门,抚摸着墙壁缓缓站在走廊边上,盯着房间里的动静。里面很安静,只有一阵平缓的呼吸声。
他点着步子走了进去扫视着房间,桌子上见不到人,只有那几乎没有碰过的面包片——其中一片只被咬了几小口,床上也见不到人,凌乱的被子一半盖在床上,一半拖在地上。
而唯有那阴暗的角落。
女孩无声地将自己抱成了一团,就坐在那冰冷的铁链上。
审判官沉默地摘下了自己的黑面具,然后走上前去将其抱在怀里,随后放置在软床上。
被子盖住了一夜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