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异教徒?
信非同神,伸非同义,悟非同理。
……
火中的血液在沸腾。满脸都是血的孩子被母亲护在怀里,她睁着麻木的双眼,呆滞地盯着倒在血泊之中的父亲。惊恐的母亲不知道在向谁哀求,在向那忽隐忽现的身影恳求着宽恕,表达着皈依,挽留住女儿的性命。
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母亲逐渐冰冷的身躯才让她回过神来。女儿迷茫地睁大眼睛,只望见那由远及近的黑袍子以及那没有表情的黑面具。
女儿第一次知晓了何为恐惧。而这恐惧的根源,又名作——
圣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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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个翻身,咕噜地从床上摔了下来。女孩揉着稀松的睡眼,起身环顾四周。房间依旧是昨日那般的布置,似乎没有任何一点变动。
奴隶,不,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听着不知从何来的声音,摸着墙壁向前。直到站在走廊的另一边尽头,她的目光从窗口投了出去。
她顿时呆住了。
窗子下方,便是属于教堂的一处后院,四周用砖瓦围了起来,而一半地方立满了墓碑。但是这些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在后院的另一半处,一个男人提着一个水桶在那里沐浴。他背对着窗子,用水瓢从头顶到脚底浇洗着自己。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窗子,随后两双眼睛对视起来。当然不需几时,女孩很快缩了回去,小跑着回到了房间。
她等待着,却没有等到应该出现的人。她害怕对方的到来,但是又担忧对方蛰伏着,寻找着机会。
传遍全城,猛击鼓膜的钟声吓得她从床上摔了下来,捂着耳朵缩在了角落处。她害怕的并不是钟声,而是随之而来的吟诵齐鸣,宛如在鲜血之中,萦绕在双亲死去之时的贯耳的吟诵声。
女孩跌撞着,远离了窗户,然后又跑出房间,踉跄地走入了教堂之中。但是她很快便定格在原地,足以喧闹到整个房间,整条走廊的祷告声让她无法退后,可那面前静默的黑袍神父也有什么魔力一般让她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是不是在发呆。
等待了有多久,女孩不知道。直到书页合上后发出的沉闷声令两人回过神后,默祷的青年缓缓睁开眼,只瞧见惊恐的女孩跌倒在地上,仍然慌张地躲回了走廊里。他并不加以理会,目光穿过教堂定格在了门窗上,再一次进入了神游——在没有任务执行的时候,他便是如此的悠闲。
他明白女孩如此害怕的缘由,也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于是他低头望了一眼身上的黑袍之后,不再想下去。
黑袍,异端审判官,这是令人敬畏的身份,这是众人知之而避之的一类人,哪怕是教会中的主教们,也会对职介不高于神父的审判官礼让三分。他们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黑袍神官们是教会的一大不可缺的战力,在主司圣战与审判方面无可比拟,可令主教们担忧的也正是这一份果断杀伐。独立于主教们的教廷议会之外的异端审判所虽然无权管辖教会的其他事务,但也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挂在众教徒的头上,使得不敢有丝毫逾越。
害怕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于女孩来说,这样的恐惧宛如是一场噩梦。越是看着那黑衣神父,那梦中的杀人凶手便越是清晰,女孩只觉得心惊胆战。一连几日,除了必要的用餐,女孩只要一遇见黑神父便远远躲开,或者躲在角落戒备着对方,或者贴着墙壁等着他从走廊走过才敢动弹,又或者,坐在教堂里仅有的几张长椅上瞧着对方默念圣经。
这样怪诞又惹人发笑的相处方式居然持续了几日都没有改变,黑袍青年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哪怕是惊异还是恼怒,什么表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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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日中的城市,终于迎来了一次温和的阵雨,沙沙雨声过后,女孩才晃着脑袋在朦胧中转醒,下意识地推开盖得闷热的“被子”,这才打了个寒战。在被吓得从长椅上跳起来的同时,她将盖在身上的物件甩了出去——一件黑袍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女孩脸色发白,连忙拾起黑袍,左右环顾一周确认其主人所在。不过教堂中貌似就只有她一个人,那黑神父不知去了哪里,兴许是外出罢,神父时不时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离开,留她一人在教堂里待着。对于这个黑袍神父的意图,女孩尚且还不得而知,但是她暂且无需考虑这么多,只需要关注于现状即可。
她看向台中央的石像,打量几眼石像面容之后很快就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开始壮着胆子打量四周——之前那青年神父总是跪坐在那里祷告,自己连转头正视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细查。
她绕着教堂走了一圈,赤足忽然停了下来。女孩的双眼定格在了一个黑箱子上,这个黑箱子摆在了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倘若不走近看还真是看不到。她好奇地伸过手去触摸着那微凉的箱壁,纤细的手指微微滑动,最后触及到了一条缝隙。
她晃着脑袋,没有找到开箱的方向,也找不到有什么机关锁住这个箱子,唯有扣着这细长的缝隙上下摇晃着,才能推开一个小盖,露出里面的物件——一排黑白相间的方状物。
那双蔚蓝的眼睛泛起了疑惑,旋即便抬起来看向教堂那紧闭的大门,空荡的走廊,在确定黑神官并没有在附近之后,这才放心地低头研究小盖下的东西。那些看起来洁净的长方状的一排物件让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脏兮兮的手在破烂的裙子上擦了擦,而后才大胆地伸过去触碰。
出乎意料的是,那物件居然很轻易地被她按了下去,发出了怪异的声音,吓得女孩打了个激灵往后跳去,后脑勺撞在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她下意识地回过了头,与那黑面具对视一瞬,身体就变得无比僵硬。
黑袍神官摘下了面具,先是看了一眼那所谓的黑箱子——一台精简的管风琴,然后才把视线放在那全身发抖的小家伙身上。他抬起手来还没有说什么,女孩便双膝跪下趴到地上不做动弹。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让她对自己感到如此的害怕,马丁不由地深思起来。思考带动行动,每当他靠近一步,那女孩便抖动一分——甚至是当他走上前去抓住对方的肩膀打算将其扶起来的时候,女孩的胸口上下起伏着,脸色一阵青白后居然把胃中的糜状物呕吐出来,呕吐物全沾在两人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
呕吐后的女孩无力支起身体,干脆是鸭子坐般瘫在地上,虚弱地甚至抬不起头来。可她依然是挣扎着身体,让自己跪在了呕吐物上,似乎是借此表达着罪过与请求宽恕。
她颤巍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蹲下的审判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叫人诧异,那青年眉头也不带皱一下,伸手抄着对方的腋下一把提起后抱在怀里,也不在意身上恶臭的秽物,一直将她抱到后院处。
后院里放置着一个盛满温水的大木桶,马丁便提着女孩,片刻间就将她剥个精光后丢进木桶里。
又惊又羞的女孩扒着桶边在挣扎,那乱踢乱蹬的双足过了好一阵子才触碰到桶底,这才发觉那温和的水不过是触及自己胸口的深度。见到青年提着个凳子走来,她才后知后觉地缩着身子,只把一颗脑袋露出桶外。
披散的金发被水洗刷去剩余的泥土,逐渐露出原有的艳丽。不过是清水的冲洗,却能给女孩焕然一新。而那位神官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绕着木桶走到女孩背后坐下。
“转过身去,不要乱动。”
双肩紧绷的女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知道后背贴上一块温软的物件,她才发起抖来。
“放松。”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有压迫力。马丁捏着一块湿毛巾擦拭着对方洁白的背部,轻轻抬手拨去紧贴肌肤上的长发,那食指卷了卷金发后很快松开来,“现在听我说话。”
“我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也不能保证你何时能够离开——除非找到了你的家人……但是既然到了这里来,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
他抓着毛巾,擦干净长发上的水珠。
“明白了就转过身来,仔细听好。”
呆滞的女孩有些犹豫,用手挡着胸口不知如何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才发现对方已经背对着木桶坐着,而那条白毛巾正披在木桶桶壁上等人来取。
“剩下的自己解决……现在听清楚我说的话。”没等女孩做出反应,马丁接着说道,“首先,你要学会服从。”掷地有声的话语之后是片刻的寂静,女孩抓起毛巾正挡住胸口,也不敢有别的动作——甚至是擦去脸上的水珠,水珠顺着发丝,顺着下巴,顺着锁骨,顺着藕臂滴落回到水桶中。
“我有我的规矩,我有我的禁律,在你跟着我的这段时间里,我需要你学会服从。”呼吸一阵,马丁又说道,“第二,是信任。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在乎;我理解你对我的戒备心,我不在乎,反而我认为这是可取的,对每个人都应有戒备心,但是——”马丁的喉结动了动,“我需要你对我保持有基本的信任,我没必要伤害你,相反我也可以继续你同等的信任。”
女孩那浅蓝色的眸子动了动,大概是在咀嚼他说的话,那是莫名却温柔的条件,真叫人困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当然对你来说或许是最重要的……我会给你相对的自由,有条件的自由,在我允许的范围内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前提是允许,不要忘记了。”
女孩这才注意到,青年早已起身走向小教堂,只留下这幽幽的声音便消失在走廊里,“洗完了回房间,穿好衣服,然后出来找我。”
他应该是回到祷告处了,女孩忽然这么告诉自己。
女孩将自己缩在木桶里,泡着那逐渐冰冷的水,思索万千。诚然,她无法做出别的选择,进入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够姑且算作依靠的也只有那神秘的黑神官。她苦恼地潜进水中,咕噜地吹着泡泡,不知道在胡想着什么——或者说,放空自我。
终于是下定决心了。
她翻出木桶,院外的风吹得她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