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传来了啪哒的脚步声。那木地板上的一道道水渍向前延伸，最后中断在一扇房间门前。
木门很快就被打开，吱嘎一声露出了一道口子。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伸出来查看四周，确认无人之后这才拉开了门，钻了出去。
她把自己完全裹在一个宽大的灰袍子里，除了飘出来的发丝，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样子。那是完全是不合身的袍子，衣袍下摆足以垂到地上，袖子能够长出一大截。
女孩用衣袖卷着把手将门轻轻关上，随后提着衣袍赤着脚走进教堂，但很快就退了回来。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两个黑袍人，一个半跪在地上谨听命令，另外一个站在石像面前对着他说着什么。那人很快便起身行礼，转身离开教堂，不过在推门的瞬间他突然扭头往她的躲藏处瞟了一眼，飞快地藏好脸上的诧异便消失在门后。
教堂内重新陷入了寂静，这时才能听见细小而又别样的声音，脸色酡红的女孩连忙捂住咕咕乱叫的小腹，盯着地板没有动。她忽然才发现地上的那一滩呕吐物早已消失不见，没留下一点痕迹。
“走吧，跟过来。”边说着，审判官边推开了门。
教堂外的太阳刺得女孩连连抬手，躲避着光明。
——
——
人头涌动，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在圣神的庇护下，新圣城的守卫下，每个人都过得十分幸福。而正是这样热闹的大街，突然被人按下了休止符。安静的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注视着以为戴着面具的黑袍神父走过。他们敬仰，眼中充满着狂热与崇拜；他们畏惧，因为这身黑色神父服只能代表那个地方，那个让众信徒都退避三分的地方——异端审判所。
那审判官无声地漫步在大街上，身后竟然有一个大胆的女孩低头小步地跟着——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大胆的。他突然停在了一间肉铺前，扭头盯着案板上的肉。女孩反应不及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惶惶地保持着距离。
审判官没有反应，依然是看着屠户。
“请给我两斤肉。”
面容呆滞的屠户下意识地将位置最好的一大块肉割下，用绳子与纸包好后送到了他的面前。神官低头思量几息，从口袋里拿出几枚银币放在案板上。
“这，神父大人不必给了，区区两斤肉算不上几个钱。”
慌张的屠户连忙摆手，也没有顾及脸上的冷汗。可那黑袍神父并不理会，提起肉便扬长而去。女孩旋即走了上来，望望那有些茫然的屠户，弯腰拾起地上那难以察觉的铜币，踮起脚丫把其放在案板上，接着追上走远去买蔬菜的神父。
直至两人终于离去，人群才解除了凝固开始流动。屠户这才后知后觉地拍着胸口，拉扯一阵湿透的衣物，不禁仰天长啸。卖肉数载，竟然还能遇到节俭克己的黑袍神官来买肉，怕是一生都不能忘记。
女孩回头瞧着那些沸腾的人群，悄悄地打量着神父的后背，又看了看身边避让的众信徒，越发地觉得害怕。这是何等的威能才能使人群分开，有如上神辟天地，摩西分浩海。她恐怕难以领悟到这等足以睥睨众生的力量。令人陶醉的，渴望的力量。
“到了。”
平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差点又撞上神父。女孩歪着头才绕开神父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一间服装店。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黑袍神父提起来走进了服装店里。
叮铃——
是门推响风铃的声音。
“神父先生。”虽然有些惊讶于那件黑袍，但店主依然是迎上来行礼。“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到您的？”
“去给她换几身衣服。”
神父让出了个身位，露出了站在其背后的东张西望的女孩。那双不安的蓝眼睛有些怯于直视店主的视线，双手也背到身后攥紧了袍子。
“请问她的身份是……啊，为了挑选合适的衣物，请允许在下做出如此冒昧的询问。”
异端审判官看了看这位毕恭毕敬的中年店主。
“她是我的……助理修女。”
“好的，请神父先生在一旁落座等候。”店主一边指向休息处，一边打着手势招呼几位女店员走上前去，在女孩惊恐的目光之下，将其簇拥着走进了更衣室。而神父很了然地提着几袋食材坐在旁边闭眼休息，这并不需要等待多久，就能够听见更衣室里传来的骚动。
提着衣裙的女孩躲过一名名女店员，钻着旁人无法触碰到的角落，慌慌张张的飞快跑到马丁的身后。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让女孩觉得比黑袍神父还要可怕，只有女店员们脸上那一副可惜的表情能够暗暗透露出什么。
而其中的一位女店员走到店主身旁耳语几句，后者点头后恭敬地走上前来。
“神父先生，这是我们能够挑选出最适合小姐的几套衣物了，请您过目。”
他睁开眼睛，打量着店员们呈上来几套衣裙，又扭头望向女孩。眼前的孩子哪里还有什么初见时的寒酸落魄样，女孩身穿着一件特制加小的修女服后更显得娇柔了，而那金发也经过一番梳理后束成了一辫垂在脑后，依旧是叫人忘不了的，还是那双如湖面一般清蓝剔透的眼睛。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
“就要这些吧。”
“好的，我们还会赠送一些贴身衣服一并赠送。”
神父照例付款，填写了地址之后领着女孩离开，只留一阵汗颜的店主面对着远超于衣服价值的一袋银币干瞪着眼睛不知如何处理。
——
——
马丁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一日与别人共处一室——还是个孩子。念至此，审判官瞅了一下四处偷看的小修女，心里又不得叹气。
——查克马林神父当初是怎么做的？
无人教过他如何带孩子，也不无人教过他与一个敏感又戒备的孩子相处，自然是觉得无所适从。他推开了门，熟悉的小教堂映入眼帘，在暗中松了一口气后，他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小修女，后者离他有小几步远，抬起颤颤的蓝眼睛盯着她。
“现在在教堂中，你就是自由的，明白么？”
言罢，女孩试探着从他身旁走了几步，回眸又偷看着他那黑面具，确认对方无动作后才拔腿就跑。
马丁望了望那消失在走廊里的身影，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堆食材，琢磨着如何解决今日的晚餐。
黄昏才过，夜依然漫长。
——
——
亲爱的父亲母亲，近日安好？
玖儿已经顺利抵达都市，在姑姑、姑父这里安顿下来，并做好了参加医学院考试的准备，请不必担心。另外请告知父亲，我已经考虑许久，并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份事业。我心意已定，请父亲无需再劝。
父亲母亲请保重身体，待到考试过后玖儿会再写信告知考试情况与接下来的安排。
勿念。
林玖。
……
我停下了笔，确认了一遍后才放心地放入信封里，小心地封好口子之后放进衣兜里便往房间外走去。
“哟？是玖儿吖。”
走出房间便能够看见姑姑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用手撑着下巴享受着从酒吧门口照进来的阳光。那温和的暖阳让她十分惬意地眯着眼睛，甚至是悠悠地翻了个身，抬手卷着自己的金发拨玩。
“去哪里玩呀。”
“我准备给家里寄信，然后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招聘服务生什么之类的……”我挠了挠脸，有些语塞，“姑姑知道邮局在哪吗？”
“……小林玖没有听说过邮筒这个东西吗？”
“呜诶？”
“地址写在信封上了吗？”
“写，写了，编码也写了。”
伸着懒腰的姑姑向我走近后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露在口袋外的信封一角，将其拉出来后走出酒吧，在我呆滞的目光下轻描淡写地将信封丢进了附近的一个绿色的铁筒里。
“啊，这，这？”我张大了嘴结巴着说不出话，结果只招来姑姑一阵偷笑。
“邮筒啦，会有人定时过来收集然后送到邮局去……不过这也怪不得小林玖啦，毕竟城镇那边只设置了一个小邮局，大家都没见过邮筒吧？”
我连连点头表示肯定，毕竟只要稍稍闭上眼睛就能够回忆起整座小镇的布局。那是一个热闹，和谐，却又不像城市这般喧嚣的地方，虽然城市里到处是新奇事物，也比家乡要大得多——以至于让我不慎迷路。念至此，我突然怀念起家乡小镇来，父母经营的那小诊所与冰冷的钢铁城市相比显得尤为亲切。
“想家啦？”
姑姑那冷不丁的话语让我回了神，她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确实是没有说错，我已经怀念起常住的庄园，还有一直陪在身边的米兰阿姨……以及，我的母亲“们”。
“有点想，不过第一次来大城市也感觉很新鲜，到处都是我未曾见过的东西。”
“嗯哼~你也不算第一次来吧。”
姑姑显然看出了我脸上写满了疑惑，笑着解释道，“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的父母还在城郊庄园住着。”姑姑晃着脑袋回到了柜台上，脸上的怀念表情半分不减，“那个时候，这里也不过是大一点的城镇，然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哗啦啦的一下！就变了个样子，开拓了荒地，浇上了沥青，灌上了水泥，建起了高楼。”
女人喃喃着，仿佛在对一些即将失去的东西感到惋惜，不过那不过是一瞬间，表情就变得无比的淡然与冷漠，就像是平和着描述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此时此刻正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然后一切都变热闹啦，安逸变成了繁忙，连空气也不新鲜了。你家那位身体不好受不了这些，再加上你刚刚出生需要一个安谧的地方养着，所以就搬走啦。”
姑姑耸着肩，说着我未曾知晓的故事，“对啦对啦，还没问呢，你们家现在怎么样……林伊好久没给我写信，好无聊呜哇~”
……明明是正经的长辈与小辈的对话，换到姑姑这里却更像是小孩聊天之后打滚撒娇，由此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着姑父照顾这样的爱人会有多辛苦。
“父亲母亲的话，之前有提到过要去体验露营生活的计划，大概会趁着好季节去小镇旁的原始森林吧……也不知父亲何时能够收到那封信，希望他不会生气。”
“三个人一起去？”
我愣了愣，犹豫地点着头。
“大概是的。”
姑姑忽然露出了非笑似笑的表情。
“等你回到家说不定会多一个弟弟妹妹，不，是两个。”
“……姑姑！”
我一脸尴尬，只觉得脸上一片燥红。
“那小玖呢？有没有女朋友吖~”
“还，还没。”我突然泄了气，扭头不知道望向哪里，总之不敢看着满表情都是坏笑的女性。
姑姑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我！我只是，只是还没去考虑而已……”
“恐怕你没机会去考虑吧？”
林玖，重创！再起不能！
捂嘴的姑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如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听的我一阵恍惚。无论天籁之音，夜莺之喉，恐怕不如姑姑这般吧？
“不如到姑姑这里来当服务生，晚上跟着你姑父帮忙做事，我们也会每日支付相应的工资。”姑姑眨了眨眼睛，嘴角勾出坏笑，“说不定还能遇到未来女朋友~”
“不是所有人十六七岁就想着找到男女朋友啊！姑姑难道也是这样的吗？”
“是的哟。”
准备反驳的我一时语塞，差点背过气去。姑姑反倒是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宁静与温柔。
“那个时候，我才十五岁，就在你姑父身边了……”
？？？？
不是我有问题，而是我觉得姑父有问题。
这样的姑父该判几年？
我揉了揉脸，将脸上的惊愕收回去，好在姑姑没有发现。
“那时，他还是这样的木头，这样的……”
——温柔。
姑姑那浅蓝的眼瞳里泛着微光，脸上抹着嫣红，大概是想着什么甜美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