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哒——
她眨着眼睛,带着困惑的目光投向桌上的一块木板子,一本圣经,以及一支炭笔,而后转头与那黑神父对视。
“以后你就用它来‘说话’,你会写字么?”
女孩摇着头,顺着对方的手坐上了椅子。
“那么以后我来教你,先从名字开始写起。”他拿起“炭笔”——不过是一块细长的特制木炭,轻轻地在木板上画上几道。“我叫马丁,你呢?”
“……”
女孩怯怯地望着,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这让马丁无语一阵,但是又无可奈何。
“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叫贝儿。”他又誊写出另外一个名字,将木板推到那孩子的面前。“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我。”
那个女孩,不,应该叫贝儿了。她伸过手拿起木炭笔慢慢地望着木板上两个单词,随后照葫芦画瓢那样一笔一画地照做着,但是这不对。马丁皱着眉头,看着她两眼无神地划写着“马丁”,一遍又一遍。这并不是学习人类最独有的——文字的方法,这不过是鹦鹉学舌,东施效颦。
“停下。”
神父忽然握住了贝儿的手,吓得她一阵哆嗦,却甩不开那只大手。
“现在我会教你每个单词的意思,明白么?”
贝儿点着头,只见他控制着自己的手,缓缓写下几个单词——
苹果(apple)
蛇(snake)
人类(human)
那张无比困惑的小脸告诉马丁,这条学习的路绝对会走得很艰难。但是马丁觉得这很有必要。马丁不知道女孩会在这里待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她送到修道院由老修女们抚养,又或者想办法找到她的父母与家乡。
可是是什么在阻止着马丁远离这个孩子?他可说不准——但是他应该尽早离开女孩身边的。他是黑袍审判官,以铁血屠戮换以教会长盛,换以圣教永存。他背负着罪恶,他那神官的衣袍是被发干的血渍染黑的——有异教徒的,也有圣教徒的。他只能自沉于地狱,换以众善信徒拜入天堂。
女孩应该远离他的,他是黑袍审判官,是她的仇敌——圣教徒中最危险的存在,最冷酷无情的存在。那份果断杀伐不如说是杀人如麻,那种严罚厉惩不如说是酷刑暴施。贝儿绝不能,也绝不敢信任这样的人
铛铛铛——
钟声长鸣,愣神的马丁松开了女孩的手,而她也偷偷地往远离青年的方向挪了挪身体,捏着木炭笔思绪不定。马丁只是淡淡地瞅了她一眼,便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炎阳。
“好了,你可以自由活动了——前提是不准离开教堂。”
贝儿缩着脖子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走出几步之后又转身抱走了木板和炭笔,转眼间便消失在门外不知去了何处。而沉默的神父拾起了那本似乎是故意被遗漏下来的圣经并收入怀中后缓缓离开。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一间别致的圆顶教堂面前,却又故意地绕到后面,轻敲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很快就有人开门引接他走入其中。
“神父。”
在昏暗的长廊前,一位负责接引的牧师向他行礼。
“我为所求之事而来……以神父之名。”
“是的,请稍等。”牧师背过身去消失在长廊里,不一会儿便提着几卷莎草纸和一小瓶液体回来交予马丁。
“按照您的指示,这是我们收集到的信息。”
“范围太大了?”他皱了皱眉头,手底下那不轻的分量告诉他了这个事实。
“我们尽力了。”
“罢了。”马丁收下这几卷纸,黑面具下的眸子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位毕恭毕敬的牧师,“那么,应当交予我的任务?”
牧师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问,于是从自己的怀里又取出了另外一卷莎草纸。
“经人检举,发现一名叛教的牧师,路德。证据如下。”
马丁打开快速浏览一番,脸色愈发凝重。
“不对。”他低声着,攥紧了莎草纸,“这种事情应该有人立即完成才是,他们人呢,都去哪里了?”
“我无法为您解答,神父。”牧师轻声回答,“黑衣袍泽之间不得过问任务明细,请见谅。”
马丁沉默一阵,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摘下了面具。
“我以首席之名而来。”
“好的,首席·马丁神父。”牧师向他又行了一个礼,“请跟我来。”
两人踏入了昏黑长廊之中,随后来到了一个小房间里。牧师确认四周无人之后才关上了门,用打火石点着了桌上的一盏小油灯,这盏油灯散发出来的微光仅仅能够将两人的脸照看得大概。
“说罢。”
“在您尚未返回雅各的时候,雅各就出现了多起未知物伤人事件。”
“未知物?”
“难以言状难以言表,事件发生的时间不定,有同袍目击到未知物的样貌,不过……”牧师的表情阴晴不定。
“继续说下去。”
“那些未知物通体漆黑,但是其‘面部’与身形与一般女性相似,而且时常模仿人面,甚至有同袍中其诡计,不幸重伤而亡。”
马丁注视他几息,后者连忙补充道:“我们没有线索证明它们是人为的——还没有见过何种邪教能够引发这类现象……或者说,还没发现。”牧师深吸一口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与此同时,其他教区的诸多分部也观测到了这类存在。鉴于您的缺席,我们便代庖命令诸位同袍以二人为组外出执行任务,并分有一拨人去调查此事,雅各及附加教区的未知物也由他们来处理。”
“这些平时的平叛任务我们并未能及时处理……除了您之外,我们仅有尚未参与系统性训练的新袍泽,所以……”
“我没有在怪罪你们。”首席审判官摆了摆手,浅褐色的眼眸不知道在望向何处。“交给教廷议会吧,他们有足够的人力去执行。”
“我们无法提供证据。”牧师摇了摇头,“被杀死的未知物会化作灰烬随风而去,根本无法留下任何残余物。”
“那就让他们‘看到’证据。”
那人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首席,他的统领,忽然明白了什么。
“好的,稍后我们会安排一份证据交给教廷议会。”
马丁恢复成之前不动声色的态度,戴上黑面具便朝外走去。
“恭送首席。”
牧师半跪下来行礼,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他身后竟然多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晃动,也跟着那位年轻牧师行礼。
木门一开一合,屋内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
——
贝儿坐在长椅上晃着细短的小腿,抱着一块看上去脏兮兮的木板,眼睛痴痴地望着那怪异的黑箱子——管风琴。但是她又望而却步,环顾一周的时候总担心那个黑色的身影出现。
她小心地下了地,蹑手蹑脚地靠近上去,随后轻轻地推开琴盖。在做完这些事之后又猛地扭头观察四周。如此谨慎的胆怯女孩与空气斗智斗勇一阵后,才放心地把手放在琴键上,轻轻按下。
混杂的琴声让贝儿一阵战栗。她的呼吸有些紊乱和粗重,那双眼眸却一直神经质地戒备身边的事物,生怕那青年神父会突然间抓到她的现行。
她说不出来这是怎么样的惧怕,怎么样的压抑,心中怀有着异样的情感,她只觉得是一阵疯狂,是无人察觉时的窃喜。女孩的手掌胡乱地拍打着琴键,宛如寻到了何种妙不可言之物;她试探着,用食指按动着不同的琴键,分辨着不同的乐音。她欣喜着,露出了许久不曾出现的笑容,沉浸在某种境界之中。
孩童乐于分享,分享遇到的新鲜事,快乐事,贝儿转身扬起自己的手臂,如扑向温巢的乳鸽,兴奋地想要与人诉说。
从未有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张着嘴如同渴求氧气的金鱼,瞪圆了眼睛看向四周。
空无一人。
那张笑脸在片刻之间便完全崩碎,女孩眼中只闪过一阵落寞。
她应该向谁分享这份喜悦呢?眼前那并不喜爱的石像?还是窗外的夕阳?难不成还是那个马丁——黑袍审判官,仇人圣教徒?
是该结束这份吵闹了。
她的双肩松懈下来,那双并不算有多干净的手依旧是恋恋不舍地抚摸着清凉的黑白琴键,却再也没有力气按下去。
吱嘎——
教堂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打破了女孩的闷苦。如梦初醒的贝儿立马抽回了手,低头躲到了一边,抱着木板就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面坚固盾牌。
脚步声缓缓靠近,马丁像是没有看见她似的径直从她面前走过,最后站在了管风琴旁拉着长凳缓缓坐下。他低声吟诵着听起来艰涩又模糊不清的圣诗,虔诚地就像面对着什么圣物一般,稍后便把双手平放在琴键上。
可是马丁没有动作,没有按下琴键,而是忽然扭头注视着躲在角落的孩子。
“贝儿,过来。”他的目光投向了长凳的另一端,“坐到我旁边来。”
女孩反而是畏惧地后退了几步,紧紧地抓着木板。
“……”他沉默不语,伸手在长凳上敲了两声,女孩便发着抖快步走上前来坐着。双腿并拢,双肩绷直,只是占据着长凳的边缘一角。
也罢……
嗡——
低沉的长音让女孩屏住了呼吸。神父的双手在琴键上来回移动,但与外行人女孩却是截然不同,弹奏出的是一首极其富有韵律与美感的曲子,像颂言,似沉吟,轻拨着心弦,安抚着心灵;温暖的如冬阳,柔和的如晚风;给迷途者指明方向,赠落魄者涌泉之助。这不过是一曲摇篮曲,却如此圣洁与安宁。
肩膀上的重量变化让他回过了神,马丁这才发现女孩已经迷糊地靠在身旁陷入了梦乡。教堂的微热令贝儿的额头沁出细汗,但她依然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也不知道是因为乐曲带来的安眠,还是因为紧张导致的静息。
一手扶着后背,另一手托起双腿,马丁将她轻轻抱起送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