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
缩在被窝里的贝儿做了个并不美好的梦。
血色霞光,斜阳落幕。金发少女身披荆甲,手作利刃,贯穿死敌,撕碎刑徒——直至面对黑袍审判官,马丁。
贝儿咕噜一声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呆滞片刻就把目光投向烛光处。她看见无声的青年赤着上身背对着他正给自己的右肩缠上一圈又一圈的黑布。
依稀可见的血迹跳进了她的眼睛里,贝儿只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寒流直冲头顶,接着便有暖流取而代之地向下潜入小腹。大概是惶恐的双腿滑过被子发出的沙沙音引起了负伤者的注意,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便是对上了蔚蓝的眼瞳。
“怎么了……”马丁的喉结动了动,润了润干的冒火喉咙,再次打量贝儿的状态。
看她那开始并拢的大腿与搭在小腹上的双手,马丁并不难猜出对方的意图。
“……去吧,觉得太黑了就把烛灯带走。”说罢,他扎紧了右肩上的缠布,将烛灯让了出来。
借着烛灯,贝儿一眼便看清了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她浑身一颤,再也是不敢低下头,僵硬地平举着烛灯往外走去。
审判官没有作声,而是吃力地躺在了地铺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还是落败了。
——这些伪物通体漆黑……又时常模仿人面,甚有同袍中其诡计……
脑中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马丁还是反应慢了半拍,那伪物在击伤自己后迅速逃走,他也没有力气再追上去了。
马丁犹豫了,看到贝儿那张脸的时候,那双动人的幽幽蓝瞳的时候,他踌躇甚至是选择了放弃。马丁深感疲倦,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心中的倦意,他就当是好好睡去才是。
……
烛灯燃尽。
贝儿已经悄悄回到床边,看着那已然入睡的青年。她的手紧握着挂在胸口处的琥珀,凭借着琥珀上残存的余温,似乎就能够驱散黑暗中的寒冷,但是这并不能赶走心中的梦魇。
鲜血,尖锐。似乎一闭上眼就能够回想起以前的一切,包括那个夜晚。
贝儿看了一眼依然深黑的夜空,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斯德哥尔摩。
包裹身躯的外衣缓缓滑落,她轻轻地躺在了地板的被褥上——在马丁的身边。
地上铺的被褥并不宽大,仅是因为马丁右肩伤势较重,不得已选择在一旁侧卧才给女孩腾出了些许空位。贝儿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缩在角落里注视着对方的后背。
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像蜻蜓点水,她的指尖触碰到对方的后背就缩了回去,可是又试探着伸过手去,在确认对方没有反应与动作之后,才慢吞吞地勾住对方的衣褶。
玫瑰生于棘刺,剔鸟立于凶鳄,凡是弱小柔嫩之物,却是敢于攀附危险之物,贝儿也是一样的。在如此的跟随下,她开始寻到了那么几丝安全感,哪怕是在仇恨之物,恐惧之源——黑袍审判官身上寻找到的。
但也止于如此。
——
——
马丁在一大清早就起来了,拉扯着他清醒的不只是右肩上的阵痛,还有缩在自己身边安静“小兽”。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错看了眼花了,等到那女孩因为怕冷而咛嘤地缩成一团的时候,马丁才反应过来,抬起左手扯下床上的被子盖在对方的身上。
真是够震撼的,对于马丁来说,惊讶的不只是女孩这般僭越,更是对自己的不设防感到了意外。
思考过久,他盯着女孩直到对方颤动着睫毛,终于是睁开了眼睛。
蓝瞳写着迷茫与困倦,很快就变成了惊慌失措。两人对视许久,马丁才移开了目光。
“起床,我在楼下等你。”
说罢,他便起身拉起黑袍,戴上面具,提着长枪离开了房间,只留女孩扯着被子,眼眸的流光闪烁不停。
——
——
钟声响起,是晨诵之时。
路德站在礼台上轻念着,坐在长凳上的孩子们也跟着念。
阳光投进教堂之中,似乎将这一场景永远地定格在这里。
“是我之主,悟我以智,是我之主,明我以情……主啊,是主在说:施予你们慧命,祝福你们。”路德深吸一口气,轻轻合上了圣经,“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可以去休息了。”
孩子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去玩耍,而是围了上来。白发的夏娜睁着那双粉色的眼瞳,率先撞进他的怀里。
“牧师大人……可以不离开吗?”
孩子们都在望着他。
路德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大可以从容向前,可是身后的孩子们又该何去何从。
叩叩——
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拜访教堂,不管是为了聆听福音还是负荆忏悔,对于赶在冷雨季来临前抓紧收获的镇民来说,腾出时间来去做这些事情未免也太过奢侈。
在吱嘎作响的门轴声中,黑袍审判官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这让路德紧张起来,一言不发地将所有人挡在身后。
马丁没有看他,那黑面具下的双眼只往身后看去,抬起左手将躲藏在身后的人拎了出来。
那是一位小修女,一位已是及笄之年但是仍比豆蔻岁数还瘦小的修女,抱着一块木板子,有些畏惧面对教堂内的众人,可是又被人拎住后颈不得不去面对。
马丁带着她来到了牧师的面前,向他行了一礼。
“今日,我以神父之名而来,拜访同僚。”
等着牧师咀嚼这番话时候,他又瞥了一眼贝儿。
“你可以自由活动,仅限于教堂内。”
路德的眉头紧锁一阵忽然松开了,他也回以一礼。
“欢迎你的到来,我的朋友,有事请到室内一叙。”
言罢,在孩子们懵懵懂懂的目光下,两人向忏悔室走去,只留修女与异教徒的子女们彼此干瞪着眼。
贝儿抓了抓炭笔,在木板上划了几画,小心地翻了过来——
【你好?】
——
——
一如昨晚,两人坐在忏悔笼里,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只等待对方开口发言。
“今日不知您为何事而来,神父。”
马丁摸着脸上的面具,又沉默了几息。
“和我讲讲,你的所行之事。”
路德诧异地扭过头来望向帘幕,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去面对这样的回答。
“我很诧异,负责执行的审判官也会询问理由的么?”
“我现在只是一名神父。”
“……”路德第二次在忏悔笼里松了一口气,“阁下应该知道何为赎罪券吧?”
“……免于罪罚,免于酷刑。”
“是的,本是用来考察众人,用来纠正不公的责罚,用来挽救无辜者的性命……可是现在呢。”路德冷笑一声,
“钱与权成为了衡量罪责的标准,所谓赎罪券,不过是一袋金币,一把权柄便可以换到的虚物;所谓赎罪券,不过是杀妻弑父者,欺善扬恶者,贪淫滥杀者的免死金牌……正直的审判官,您也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么?”
马丁沉默许久,就像是熟睡一阵才渐渐转醒。
“我会彻查此事。”
“审判官呵,你骗不了我。横行数月之久的赎罪券恶流早已世人皆知,一位审判官怎么会听到将死者一言,如今才迟迟醒悟?”
“……”
“你早就知晓此事罢了!只是不说!”
审判官的脸上没有因为被拆穿指责而表现出任何羞恼的表情,他的脸上只有平静,毫无波澜。
“禁律,不得干预教会教廷内部事务。”
回以审判官的只有隔着帘幕的一阵冷笑。
“你并非因为禁律而不能做,你怕是不敢做,不愿做。”
接下来的仅有沉默,无尽的,直到耳中蜂鸣作响的沉默。
“教会应该做出改变,审判官。”路德的声音很是沙哑,是那种表现出无力与沮丧的沙哑,“金钱不应该是天堂的敲门砖,罪恶不应该是仅有一张白纸便可以予以否定;善男信女便能得到福音,信徒无需通过神职人员口中的那所谓神的旨意而去行事,只因为足够虔诚便能够直接聆听神意,与圣神对话!”
牧师越说越激动,他涨红着脖子,甚至碰到了圣经撞到了笼壁,站在狭小的笼子里。
“人人都是平等友爱的,人人都有圣经可读,平等地聆听福音,爱神敬神。”
“这样的教会,怎么不叫人为之向往!”
“……路德·罗斯福尔德。”
马丁的眼眸不知道望向何处,他的脸上是在说不清楚是在高兴还是愤怒,只是眼眸中的冷光能够表现出少许的寒意。
“你并非第一个,也绝非是最后一个……”
“真的!?那他们——”
路德忽然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凝噎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们成功了吗?他们的结果如何?
一位审判官的到来便是不言而喻的,就足以表明教会的态度。
路德只感觉到一股恶寒攀着脊背直冲头颅,冷汗打湿了后背,身体一软倒回了椅子上。
“难道你们,就如此迷恋那奢华生活吗?”
马丁保持沉默。
“难道神的信徒,就这如此不明事理,不求真美的吗?”
马丁脸上的表情不曾变化过一分,宛如一潭死水波澜不起。“……你们的理想确实可求,但是我无法认同。”
路德攥紧了手中的圣经,捏得手背上青筋尽凸。
“我们所信仰的……究竟是我主,还是教会呵……”
马丁继续保持沉默。
一声尖叫从忏悔室外传来,路德脸色一变,顾不得再沉思下去,推门正要冲出去。
便见到一个黑影从眼角余光旁掠过,提着长枪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