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长鸣的钟声唤醒了疲惫的牧师,他从木椅上爬起,扶着身边的壁炉站了起来。他没有睡多久,大概两个小时,已经是不想再睡下去了,对于即将永远闭上眼睛的人来说,已经不必再睡了。
路德·罗斯福尔德点燃了油灯,最后一次照亮了这木制小教堂。
他抚摸着墙壁,忽然回忆起前些年,他带着孩子们来到了这座废弃已久的教堂。灰蒙蒙的讲台与木椅如同他们的小脸那样黯淡无光,路德却如同回到了家一样如释重负。
“孩子们。”他摘下斗篷,露出了因为长途跋涉而晒得黝黑的脸,他牵起那患有白化病的女孩的手,轻柔的笑着。
“欢迎来到,主的庇所——我们到家了。”
那日,是他最高兴的一日。
如今,接近死亡的一日,他也是感到欣慰的。
路德长呼出一口气,因为知晓友人竟然选来最具名望的金丝雀商队来接走孩子们,特别是得知护卫队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奎德之后,更是感到彻底的安心。
他扶着墙壁,走入大堂后将教堂的木门轻轻推开,而后举起油灯,如同孤独的巡夜人,继续游荡在走廊里。
几间卧室中空空如也,但是路德还记得,在这个时候每个小房间里应该都住着几个可爱的孩子们,他们都已安然入睡,只待他提灯悄悄巡视。
路德继续向前走,如同迷途者回到起点,他站在了自己的房间前。他想起了夏娜——那个白化病女孩。那是他最担心最怜爱的孩子。
不知是否为这怪病的缘故,那孩子一到晚上便是手脚冰冷,全身止不住地颤抖。万般无奈之下的路德只能每夜将她抱在怀里,不断**着青白的双手,捂热僵硬的双脚,直到她终于睡去。即便是到了后来,随着年龄增长,症状得到缓解的女孩,也依旧是执拗地要求与他同住。
白袍牧师哪里不懂对方的意思,但是对路德来说,他只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孩子,根本没有其它念头。
路德没有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是无比漆黑的地下室,现在他只愿意呆在房间里,等待死亡的来临。
房间的呼吸逐渐平缓,一声轻响,却是愈发的变得急促与浑浊。这令路德惊恐无比,他将油灯丢到桌上,飞快地扑向床铺——扑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他掀开了被子,便是看清了那粉红色的不健康的眼瞳。
“夏娜!!!”他几乎是尖叫着放出了对方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裹着被子的女孩大概是被牧师的尖叫声吓到了,她缩成一团,声音随着身体一同在颤抖。
“牧师大人,我,我不想走。”
路德气得浑身发抖,他的愤怒中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他的惊恐更多的是事实超过预期,他甚至从旁边早已熄灭许久的壁炉里抽出一根拨火棍,在空中挥舞着发出呼呼的风声,指向女孩。
“夏娜,你不该这么任性,快给我回去!”
拨火棍敲击着门沿,他的手紧握出青筋,难以掩饰他极端的激动情绪。
“不,不要,我不要!”
“你,你——”他感觉有一口淤血堵在喉咙里,不仅让他说不出话,甚至被窒息的眩晕一阵,踉跄地站不住脚。路德从来没有想过那最是乖巧听话的孩子,在这紧要关头中却是第一个叛逆的孩子,这令他在失望之余自然是觉得怒不可遏。
那黑瘦的年轻的牧师颤抖着举起拨火棍,甚至想要往床上那孩子抽打去!
“我不想离开你,牧师大人!”
“……”
那拨火棍究竟还是没能落下。
女孩簌簌落下泪来,爬下床抱住了颓然的牧师,在怀里呜咽起来。
拨火棍摔在地上,路德再也没有力气挥向那可怜的孩子——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哪怕是今夜,临死前的最后一夜,面对叛逆的孩子,他依然是无法硬下心肠。
他摇晃着半跪下来,两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夏娜,你不要再任性了……快离开这里吧!”牧师沙哑着嗓子,伸手擦去对方的眼泪。
“牧师大人,一起走吧,我不要离开你。”
“没有用的,审判官在这里……我无处可逃。”路德摇着头,面如死灰地抓紧对方的肩头,“审判官已经来到这里,这是我终将面临的结果。”
“那,那我陪你一起死——”
“你住口!”路德呵斥一声,“我长眠于此,但你——你不一样,你还能活下去,你还有宝贵的青春,未来。你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白化病女孩只顾着流泪,瞪大那粉红眼瞳抽泣着说不出话。
“活下去,哪怕是为了我……”他的呢喃细如蚊吟,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女孩耳畔炸响。夏娜环顾四周,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再也无法劝走牧师,转而爆发出更大的哭声。
“我,我不想离开你……我爱你啊,牧师大人!”
路德一阵哽咽。
“你是我的孩子,我也爱你……”他想要搂住孩子,轻抚对方的后背,却被对方带着哭腔的声音阻止了。
“我,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我爱你,真真切切的爱你!”
路德怔怔的望着她出了神。
在那一瞬间,他发觉眼前的女孩陡然长高长大,身形趋于饱满圆和,以前那瘦小的孩子仿佛在一夜之间便长大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每一声哭泣,每一阵喘息,每一次触摸,都让路德产生了令自己都无比惶恐的念头——
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白袍牧师如梦初醒,只觉得羞愧难当,张大嘴巴根本发不出声音。他自始至终只把夏娜当做孩子,如今,他把这份异样的情感当做了一种罪恶。
——圣神在上啊,宽恕我那可耻的欲态……
路德无措地后退着,脸上充满愧意。
“夏娜,夏娜,我——”
对方可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时间与机会,抬手便是捧住了他的脸,忽然贴近上去。
那是少女无惧的爱意,是笨拙青涩的,奉献一切的爱意。
路德无法逃避,无法抵触,他被少女搂的紧紧的。比起少女的勇敢,他却是心情复杂的,他终于是被迫正视这份浓厚的情感——如同出生与死亡那样无法逃避,甜美与痛苦交织着灼烧他的灵魂,简直叫人无法自拔。
良久,唇分。
在油灯的微微照耀下,夏娜雪白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了红晕,路德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便是抱住她亲吻着额头。
“夏娜,我送你离开这里……你要活下去,我请求你,为了我,活下去。”
少女再次泪如泉涌,但是这次却是同意了,她起了身,牵起牧师的手。牧师提着油灯与拨火棍,拉着她跨出房间,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恐惧地停下了脚步。
阴冷的角落中,窜出了一道黑影。黑影不断放大,生长出腐肉与枯骨,变化出利齿与尖爪,作响的是聒噪的嘶吼声,颤抖的是难以压抑的猎食本能。
那双凸起的眼珠子贪婪地打量着眼前两人,最后冷冷地定格在少女身上。
是祂!怪物!
面对那张血盆大口,路德几乎要吓昏过去,唯有身边紧靠着的女孩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夏娜——快跑!”
怪物与牧师同时有了动作。祂流着涎液飞奔而来,牧师则将女孩往身后推着,丢下油灯双手举起了拨火棍。
夏娜没有犹豫转身就跑,不是因为绝情绝义,而是因为她知道心中怀有更重要的期许——
为了路德,活下去!
夏娜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位殉道者——牧师站在近两米身长的怪物面前,握紧拨火棍。
恍若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