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相遇

作者:逝若东流水 更新时间:2020/8/11 19:45:38 字数:7985

假如每次相遇,都是灵魂的救赎。

如果偶然的错误,让灵魂迷失。

那么灵魂的归程,又在何处?

若是命中所定,即是命中所依。

————————————

夏者,花之语。

花者,夏之形。

那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他看见了她,她正在溪边看着蓝紫的鸢尾花。

叮叮当当的溪流和窸窸窣窣的摇晃的树影在记忆里铭刻。

那时正是盛夏,但在婆娑的树影下,炎热仿佛也被驱散了似的。

缓缓流动的清风将世界灌满了花香味。

那是满山的花田,花的圣地。

天空是澄澈的蓝宝石,湖泊是水晶般的明镜。

镜中悠闲的白云肆意地飘荡着,伴着鸟儿似的鱼的影子在镜面掠过。

在云南的群山中最美的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

“这是什么花?”他问。

“鸢尾花。”她说。

鸢尾花是什么花?他看过家里养的牡丹,他觉得牡丹比鸢尾花好看。

“没有牡丹好看。”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突然吟起了诗句,小脑袋摇摇晃晃的,让他觉得很好看。

“是李白写的吗?”

“刘禹锡写的。大爷爷教我的。”

大爷爷不是她的爷爷,是他的爷爷。想到这儿,他有点得意。爷爷很早前搬到了云南,收了他的这个妹妹。这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妹妹。

爸爸和他一样,都是独生子。爸爸不喜欢爷爷,说爷爷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开了奶奶。

不过听到他有了一个不是亲的妹妹,他能很开心地向爸爸炫耀了。

“爷爷可厉害了!他好久以前也教了我好多诗的!”

“当然了!我也觉得大爷爷好厉害的!”

“欸,那你也觉得是牡丹好看了?”

“牡丹也好看吧。我觉得不一样的花有不一样的特点吧。和花在一起,我都觉得很舒服。”她看着他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让他觉得她很好看。

他有些奇怪,花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他没有什么看花的感觉。

“夏天出来看花太热了。”他摇摇头。

“花就是在夏天看的啊。夏天是好多好多花在一起说话的样子,花是夏天的形状啊!”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来,他才明白了,那时她就已经说过:

夏者,花之语。

花者,夏之形。

“欸,是吧。整天看花不会没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啊!有好多好多花,每株花都有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呢!来闻闻吧!”

既然她邀请他去了,他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去。

他凑过去,脸里她很近,接着鸢尾花嗅了嗅。有点甜甜的,其实也就没有什么了。

“还好,挺香的,像我之前用过的香皂的味道。”

“喂喂,什么叫像你用过的香皂的味道啊。是你用过的香皂像花吧!傻瓜!”她突然爆发出笑声,露出可爱的洁白的牙齿。

被女孩子骂傻瓜让他有点开心又有点生气。

“你才是笨蛋啊!”

“你是你是你才是!”

…………

打闹了一天,两人坐在溪边的岩石上看夕阳。

在橙红的遥光染着云霞时,两人感到清凉的丝在脸上拂过。

太阳下的微雨。

云焕烟霞追落日,雨落清潭映初月。

“太阳要落山了……好美啊!”他指着太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叹了口气,故作忧郁道。

“明天的太阳又会重新升起的啦!一起去看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她仍然装的很忧郁的样子,“要拉钩哦……”

真挚而天真的童声一同响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然而他终是没有实现童年的承诺。

他的父亲和他的爷爷绝交,原因不明。

似乎是因为他的爷爷不把财产留给父亲,而是全部捐出。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因素,他当时不知道。爷爷本来就没有怎么养育过父亲,甚至和本来和父亲住的已逝去的奶奶都没有交流。

父亲最后一次去爷爷那,也正是奶奶死后没几天。

他恨钱,因为钱让他失去了爷爷,甚至一段时间连握着钱都不愿意。

但时光总是能抹平一切,他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变得像无数人一样,淡忘了幼年的记忆。那种记忆在青春里总是可笑的,就像十五岁的人瞧不起十岁的自己,二十岁的人更是如此。

当小学同学聚餐的时候,他羡艳着那些请客的人。

或是初中同学们攀比衣服鞋子的时候,他也艳羡着那些有钱的人。

每当父亲调侃他,提到他曾经和钱闹矛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当初的幼稚可笑。甚至他讨厌的人都改变了,从讨厌父亲变成了讨厌爷爷。

为什么爷爷不把钱给父亲?

他不知道数额的多少,但他知道那是笔巨款。

父亲只要拿到那笔巨款的十分之一,他们也就不必要住在这狭小的套房里了。父亲也不用在工作的岗位上奔波,母亲也不需要操劳地省吃俭用了。

他算不上穷,同样也算不上富有。

他在作文里写道:“很多人对物质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却根本离不开物质……很多说着惆怅唱着闲愁的人完全就是在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那些还在为物质挣扎的人。那所谓的风雅,个人的情调都不过是地位、名誉、金钱的加持而已。”

那时他初二,但他却早已经看透了很多现实。

无法理解爷爷当时说的话:“钱……散尽了最好……”

是父亲不配拥有那么多钱?就这么活该让父亲生活在朝六晚九的疲劳中?

幼年的崇拜化为了对不可理喻的抨击,爷爷仿佛是本来能轻松将他们拉出泥潭的人,但是他却毫无意义地把那能让人爬出的绳子甩给了其他人。

他披着的名字存活着,但他觉得这个名字没有意义。名字只是代号,就像那些花的名字一样,无论叫做什么,本质都没有改变。但人们却常常用名字来判断一个人……

他从那次之后,第二次见爷爷,是在葬礼上。在写下那篇作文的一年后。

他想起了一本书,阿贝尔·加缪的《局外人》。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他不是觉得死的人和爷爷有些像,反而是觉得爷爷像是主角。

局外人。

与别人互动是生存,与自己互动是生活。爷爷热爱生活,并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死去。

父亲在出殡时眼眶里噙着眼泪。而爷爷则是安详地笑着离世的。

但是他没有,他觉得爷爷的离开是正常的,他突然有点了解了爷爷。

他也见到了她。

她长大了,长开了,明眸皓齿,有着云南女孩特有的细腻和细腻下的坚强。她没有哭泣,虽然眼神有些劳累和疲惫,双手也时常紧紧地攥着。

他和她是一起捧着遗像的。

但他们彼此凝视的时候却默然无语,往事早已在时光流转的枝头被风流散了。

虽然那段失落的时光记忆的碎片已经在并肩行走时逐渐凝华在他的心头,他看着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口。

但他清楚爷爷的剩下的遗产大多数还在她那儿。

虽然捐了很多,但……留下来的也不少。爷爷把几套值钱的楠红木家具还有一些金制品留给了父亲,但是却没有给父亲留下一丝一毫的现金。

在送爷爷入葬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山头的某处坐在了一起。父母还在处理后事,爷爷的不少有钱有势的朋友都来吊唁,父母很孝顺地在那儿哭着。

他知道,这能让他的家境宽裕不少,甚至踏出中产阶级。

夜的山野旷而寂寞,黑已经织尽了天空的尽头,远处的群峰连绵不绝。

点点微雨杂露滴,丝丝忆忆。

有虫鸣,惊蛰了。

“你接下来怎么办?”他压低了声音问她。

“我能一个人,不用你们操心,不会麻烦你们的。”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以坚决的口吻说,“我不会向你们要一丝一毫的东西的,你们放心。”

本来他想说的是,本该给我们的遗产给了你。

但他看她的样子,感觉自己是个禽兽。

他突然感到有点愧疚,咽了口水,远望着那即将逝去的夕阳,终于说:“你要来我们家么,我和我爸妈说一下也是可以的。”

她听到他这句话,缓缓地苦笑了:“我去你们那,只能是添麻烦吧。”

“那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赚钱,还有上学呢?”他有些无奈,“就算爷爷有给你留钱,你一个人无论在什么事情都是很不方便的。”

其实她过来了……从某种程度上,钱也过来了。

他不禁想质问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真真切切的怜悯与同情,还是虚无的对那笔金钱的渴望?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可以的。”她端端地说,瞥了一眼他,然而马上又有些畏缩地低下头去,用手抚摸着附近不知名的野花儿。

他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无论怎么劝,都是无用之措了。

是啊……她不是属于那沿海地带城市的人。那里的人已经将很多物质之外的东西剔除在灵魂之外了,或多或少地失了年少时的梦,譬如,他。

“云南的花长势都挺好的啊。”他看着她温柔地抚摸着花儿,“你还是像当初那样爱花。”

“是么……是吧。”她听到他的话后凝眸在了花上,“你这话,说得当初你对我似乎很了解。”

“呼……这是事实啊,傻瓜都看的出来吧。你的朋友难道有不知道你不爱花儿的么?”

她听到朋友这两个词,激灵地颤了颤,眼眶中有什么东西打转。她赶紧压下头去,把头撑在拳头上,让手挡住眼睛,装出思考的样子。

“喂喂,你怎么了?”

“我在想东西呢……朋友到底是什么?我有些迷茫。”她努力遏制住自己的哭腔说。

“朋友,要多很多,要少也很少。我在学校里交的很多朋友,在中考之后也将离我而去了。但在高中,我又会很快认识很多新的朋友。一时的朋友很多,一辈子的朋友很少。我相信,人一生只要有一个真正的知己就足够了。”他答道。

“是嘛……那太好了……”

“怎么了,你不会哭了吧……”

“不是哭,只是有些太激动了。”她抬起头来,抹了抹红晕的眼眶,笑了出来,“我有很多很多值得陪伴一生的朋友的呢……它们会陪我的……”

“真的么,那我倒是很羡慕呢。你和她们的感情很好吧,能说出这种话。”

“你……不会觉得我现在还很幼稚吧……”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幼稚过,反而,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有思想的女孩子。”他说出了真心话。

“这种话……你是为了讨好我才说的吧。我们明明没有说过几句话,你就下这种定论了。”她咬着嘴唇咬了咬头,“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必要的。”

“看人,有时不是用时间看的。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气质,那么我觉得有这种气质的女孩也必然会有思想。”他说,“我猜你应该挺喜欢读书的吧。爷爷留下给你的书挺多的。”

“书,是有读过挺多的。特别是最近一年……”她的表情突然阴沉下去,仿佛见到了什么不愿意回忆的痛苦的东西,精致玲珑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

他能看到她眼里闪过的无奈与无助还有挣扎和痛苦。

为什么?不知道。但那痛苦是真实的,夹杂了若有若无的自卑的痛苦?

他的心刺痛了一下,然而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保持静默。

夕阳完全落了,余辉被黑沉掩盖,覆压在心头。

良久,他开了口:“太阳下山了,不过这儿的夜景还是挺美的,月亮升起来了呢。”

她露出勉强的微笑:“很多花在月光下都是很美的。昆明就是美在这儿,花多,花繁,晚上一片一片在月光下绽舞,确是很美。”

在山头曼舞摇曳的月,照着漫山遍野的花儿。

空气中氤氲着混沌而缥缈的花香,如冷月端高声唱谣的仙子。

无论是何种积郁,都能随着这歌般的芳香和恬淡的虫鸣远去,消融吧。

“春天的花,真美呢。”他认可地点点头,沉浸在这花中。

“在昆明,夏天才是花的节日……夏夜和夏日的花,才是真的美。在那时候在花海间跳上一支舞曲,是人间最惬意的事情了。”她越说越开心,锁着的眉头也展开了。

“你会跳么?”他打趣着说。

“呃,其实……会那么些吧……有时没有人,我会自己跳一跳……我从小都挺喜欢跳舞的,也挺喜欢吹笛子,弄弄月琴。”她仿佛是娇羞了般,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来一支?”

“我……还没有在别人面前跳过呢,不知道好不好。”她支吾着说,但又有点兴奋的样子。

“那试一试?”

她站起来,跑到不远处的花地上,开始舞蹈。

她在月光下灵动地舞着,像是优美的孔雀。

漫步山林、饮泉戏水、亮翅、抖翅、展翅、开屏、飞翔。

身躯颤动,构成无数在胧月下至美的纯粹的意境。

在最后,她仿佛与溶溶月色化为一体,永远地烙印在人心深处。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洛神的影子呢。

“好美啊。”他由衷地夸赞道,“要是我天赋再好些,一定能写出和《洛神赋》一个级别的佳作。不过我才思疏浅,就送你一句‘月照芳华姬似雪,寒影飘飘梦中人’吧。”

“谢谢了。”她重新坐回他的身畔。

“你真是很像那些花儿呢,在月光下才能真正展露最美好的自我。”

她的眼微微泛着泪光,泫然欲泣地点点头:“谢谢。”

“我相信,你一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的。毕竟,你还有那么多,真正的朋友呐。”他遥望着邃黑夜空中那金黄与苍银相辉映的圆月,随即向她伸出手。

他的话让她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加我一个吧。”

…………

在他离开后,她独自坐在花田中,对着那些花儿笑了起来:“谢谢你们,我的朋友。今天开始……我除了你们外,又多了一个朋友呢……”

————————————————————————

他拖着疲惫的瘦削身躯从高考考场里出来。

高考的压力很大,他已经将近四十个日夜没有真正酣睡过了。

这是他决定家庭命运的一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的父母几乎是拼尽全力,用尽全力做兼职,供他上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最优秀的班级。他也没有让父母失望,在任何榜单上,他从来都是名列前茅。

但,越大的压力和期望,也意味着更高可能性的崩溃。

他在巨大的压力下,每天都烦躁地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几近神经衰弱。

和同学吵架,打架,闹出事情,压着没有告诉家长。

高考的那几天几乎每天只吃一碗早饭。

他在高考那几天,完全昏昏沉沉,睡不着,醒不来,全身发酸,脑袋发疼。在做题时原本顺畅的逻辑思路都被全部打乱,毫无章法。走出考场的那一刻,他已经明白,他考砸了。

即使是在家里,他同样也无法入睡,等待成绩的极度煎熬……让他甚至想要偷偷拿出刀了结自己。但是他又不能,那样就辜负了到现在的一切。他也不敢把自己的紧张告诉父母,因为父母已经为这个家庭操碎了心,母亲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父亲的腰椎间盘也出了问题,两人还奔波在外面。

在第四天的晚上,他终于受不住了,他吃什么都吃不下去,吃什么都有恶心的呕吐感。头脑里强烈的晕眩,和莫名其妙的心绞痛,还有将他从勉强的浅睡中无数次惊醒的噩梦。他躺在床上,看着放在身边的美工刀,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闭上眼睛,握住美工刀。

刀锋在脖子上冰凉凉的,但一旦切入,就会有片刻灼热的疼痛感。

他清楚颈部大动脉的位置,那儿割开,相当于必死。

或者是放在旁边的氯化钾,能使得心脏马上因超速负荷而衰竭。

但在切入表皮的瞬间,那冰凉而火辣的触感,让他想起了月亮。

月亮下的她。

她怎么样了?

似乎一开始他还在挂念,后来她就随着时光远去,不知尘封在记忆的哪里。

他的心里突然涌起去看她的执念。

无论如何,去她那看看吧。

即刻启程。

他在坐上前往昆明的火车时,发现自己的心非常地安宁。

他坐的是慢车,看着景物在火车车窗里一次次远去,他感到了睡意。

在走出火车,呼吸着这花都的芬芳时,他眯起了眼,发现自己的心开始悸动起来。

那些不好的思绪都被这山城的风散落在花香里。

他向自己的归宿走去。

到那儿也是深夜了,不过,和三年多前相似的,是那有灵性的月。

月色漫天,行走在金银璀璨的山间,能感到光线像发梢一样让面庞有些些许许的痒意。

他原本想着,她会睡在房里,或者是他根本无法觅得踪迹。

但他又见到了月色下的伊人。

她坐在轮椅上,乌黑的长发已经垂到了花间。

如玉的肌肤有些不健康的苍白,面部的轮廓更加成熟,也更加可人。

优雅的白裙垂在草上,被掠过的风荡起,触碰遍野的花。

唯一不变的是她仰望那月的脉脉秋水里的澄澈。

我伫立在那儿看着她。

我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的零碎。

“冷漠、凄清,又惆怅”

“太息一般的眼光”

“哀怨又彷徨”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又想起了徐志摩《再别康桥》的深情。

“寻梦?

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她向我投来恬淡如月华的笑。

想起一茶的俳句。

“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是啊,这世界。

跨越过万水千山的故事么,是浪漫么?

更像是雪莱《西风颂》中的:“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朝着她走去。

没有激动,没有哭泣,没有高歌。

两人的嘴角都不约而同地挂起微笑。

“你来了……”

她望向我。

“帮我下轮椅吧。”

我抱着她下了轮椅,像曾经见过的两次那样并肩坐着。

“你很累吧。”她看了看我的脸,有些失神似地轻柔地说。

“是啊,高考刚考完,你呢?”

“我,早就没有上学了。”她叹了口气。

“这样么……为什么?”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说,“我害怕。”

我有些讶异地望了望她,她的眼神仿佛在祈求:不要问了。

“是啊,我也害怕,到现在也害怕。”

“结束了吧……你也没有理由去害怕了吧。”

“我害怕的是未来……我觉得我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世俗……太恼人了。你呢……没事吧?”

“……没事呢,我觉得我的生活很平淡,也……很幸福吧。”

她顿了顿,说。

“可是你的腿?”

“只是程度不严重的半瘫痪……之前出去被车撞了……不过没有截肢,也算是挺好的……至少,现在我不难看对吧。”她挺开心地温婉地笑着。

“平心而论,剔除气质,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加上气质,你是我所知道的最美的女孩。”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黑色丝滑的发,柔顺,清清淡淡的栀子花香。

“是嘛……多些夸奖了……”她软糯地说。

“你平常的起居……会有问题么?比如外出买东西什么的?”

“不会吧……有轮椅在,出去卖点东西还是可以的……我主要还是待在家里多。白天在书房里看看书,晚上出来看看花月。”

“那么你也一定看了很多很多书吧。”

“是啊……我觉得看书是最快乐的事了……每个人在自己的旅途中奔驰,孤独但又充实,最后把人生的每一段记录下来,就成了文字,成了书。”她感叹着,“不同的命运,不同的人,能够因为书而共鸣。这是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轮廓。读书读多了,你会看见千千万万的故事下人类统一的容颜。”

“啊,真希望能像你这么看书……我这么悠闲看书的时光太少了。”他无可奈何摇摇头,“我的时间只有作业、作业、上课、上课。枯燥乏味……但又不得不做……只是为了以后能更好地混口饭吃。 真是人生亦醉,何必用酒来填。”

“是吗……那你不妨在这里住上几天吧,说不定能轻松很多。”

她紧紧攥着连衣裙,说。

“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不过真奇妙呢……和你讲话,感觉我们却像是常常见面的老熟人了。”他耸耸肩,“彼此心意相通,是心有灵犀了吧。”

“是啊……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我就能倾吐内心的很多很多东西。”

“我们,是朋友呢。”

她愣了愣,随后眼里涌起朦朦胧胧的东西:“是……啊……我们……是……朋友呢。”

“用朋友不够了吧……是知己喽。或者说……也许会更上一层楼?”

他望向她。

“或许吧……真的嘛……”

她埋下脸去。

“就这么坐着,浅听风吟,也是人生最感动的瞬间呢。”他说,“我真的好想就这么一直坐在这里……不想为了那六便士抛弃月亮呢……但……唉。”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的吧……大家都说命运繁重,但每种不同的命运,也都有不同的欢乐吧。就像政客有政客的欢乐,母亲有母亲的欢乐,猪狗有猪狗的欢乐……每个人的人生,只有精彩纷呈的不同,并无高低上下之分。”

“呼,觉得你真应该去写书。我到现在所见到的人里,或是文艺到极点,认为只有自己选择的路才是高雅的。或者是完全把自己雕琢得平庸,浑浑噩噩地生活在世界里。或是拼命奔走,为更好的生活操劳,希望爬上更高的阶级。我原本认为我也是微不足道的芸芸众生,但听你这么一说,突然感觉我还是活的挺有意义的。”

他说完,趟在了草地上,用力舒展自己的身体。

“唔……怎么说呢,你也是清楚的吧,只是可能之前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她有些怜惜地抓住他的手,“如果你静下心来……应该还是能缓过来的吧。”

“不……我觉得,如果我没来找你,我已经死了。当时我本来已经准备好死……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你。我原本不相信命运,但现在看来,可是不得不相信命运了。”他用力,把她的手紧紧攥住,“你真像是梅花……虽然这儿不可能有吧。我想想,和你遭受的比起来,我甚至都没有资格抱怨,真的,真的……真的……”

他说到这儿突然哽咽了,说不下去,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其实也只是说说罢了……或许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坚强。”她无奈地着他,叹了口气,“有时候,哭也挺好的……情绪积压在心里反而真的不好……”

他放声大哭。

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

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这么哭过。

哭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多么无济于事的事。

哭,哭有什么用呢?

在父母面前大哭,增添他们的疲倦么?

在老师面前大哭,博取他们的同情么?

在同学面前大哭,闹一个男人的笑话么?

甚至在女朋友的面前大哭也是不可能的,这样只会展现你的软弱。

不明白你内心的人的鼓励的言语只是廉价的安慰剂而已,只能使人更加腐烂。

眼泪这种东西不值钱的,除非你有真正的知己。

她或他能够倾听你的内心,他和她知道彼此的心,故能听出眼泪之中的情感。

泪水沾湿了她的白裙,她将他的头轻轻拢入怀中,闭上眼睛。

许久,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有些嗫嚅着说:“一个大男人在女孩子怀里哭……真是令人难受的事啊……我这是不是太窝囊了……明明应该是我抱着哭泣的你的吧……”

“或许……以后可能如此吧……知己不就是互相倾诉内心的么?”她向他微笑道,“如果悲伤,请放声哭泣。如果开心,请放声高歌吧。”

他破涕为笑,与她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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