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医院的长凳上坐了两天,没有进食,喝了十多瓶酒,吸了十几包烟。
最后也因此被赶出去了。
失魂落魄地来到花谷。
他看到了几株小花还在开花。
他找到一块石头,拿剪刀刻了一天多,勉强刻出了只有她名字的墓碑。
于是他离开了。
回到租房,打电话给导师,确认去美国。
然后他坐在滩边,一个人看了两天的海。
他这时,有些那么隐隐约约地了解了海子。
他写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后不久,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如果可以,他只想有来生的幸福。
第三天的机票。
上机前,他称了称,他瘦了大约三十斤。
他竭力不想让他回忆。
他怕自己死了。
她说过,爱情不应该是羁縻。
所以他要带着她的那份活下去。但是,他明白,那不过是空话。
到了大洋彼岸,一切如常,好像是如常。
不知道是怎么过来了的,反正就是过来了。
述无可述。
像是机器人一样拿奖学金,写论文,翻资料,看电影,看书籍。
也不是什么想找点事情麻木自己,因为他已经同木偶没有什么两样了。
但让人沉郁、痛苦、绝望坠到深渊的事,不是任何话语能够说得出来的。
这种状态下的人,只让人避之不及。他到哪儿都是孤独的。
他疯了,看起了宗教书籍。
把自己藏在昏黑的单人房里,写着莫名其妙的符号。
他疯了,开始看招魂术、巫术、亡灵术之类的书籍。
他开始用墨汁在白纸上涂涂画画。
他开始用自己的鲜血画诡异的符号。
切割生物的动脉,活兔子、狗、猫。
终于有一点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前自己苍白干枯狰狞痛苦,那往昔少年红润充满早已经被摧毁的脸呆了呆。头发有不少已经花白,脸上黄中带黑,又有些消尽了悲哀,像是木刻一样。
又看着自己在白纸上写的那几个同学的名字。
他通过各种方法锁定了这几个目标。
他不确定自己下手后自己多久会被抓住,但完成仪式,那一定够。
按照路线,只需要二百六十四分钟就能完成真个仪式。
需要人的灵魂才能唤来人的灵魂么?
这样的仪式应该是真的吧。如果成功,也就是两年多来生命的唯一意义。
至于失败,那不是必然的么,也没有关系了吧。
或者,他灵魂的一丝清醒会让他在行动的那一瞬间,让刀刺穿自己的心脏吧。
他在衣袖里藏起短刀,准备前往目标常去的地方,附近的公园。
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公园平常也就寂寥无人,目标到来还有三十分钟。
他坐在长椅上,仰望着星空。
又是夏夜的星空。
繁星满天,但他却觉得那都是无意义的迟早灭亡的闪烁的光点罢了。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有一个黑色衣服的女孩蹲在公园里,好像是在看着什么。
是在看……花?
好久没有见到人能够单纯地在看花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视线模糊了,她仿佛就蹲在那里看花。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眼神,那个黑衣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对他微笑:“Hey, I'm looking at the flowers,they're beautiful.(嘿,我在看花呢,它们很漂亮。)”
女孩的身影似乎再次和她重叠。
“看花么……现在还有人闲着看花。这种地方怎么长出满天星的?”
听到他讲中文,她吃了一惊,随后用有些涩口的中文说:“你是中国人?”
“是。”
“你认得出这种花?我以为这个学校里没人在意这些的。”
“以前有人和我说过的。现在真正喜欢花的人越来越来少了。我也没想到还能在学校里见到一个能在花旁边蹲着看的人,真是稀罕。”他说着,看了看表。
“当然了,世界上肯定也有爱花的人。尤其是在夏天的这种时候,看看花是非常惬意的事情。Flower, the language of summer.(花,是夏天的语言)”
他无精打采地听着,但最后听到女孩的最后一句话时,他刷地站了起来。
女孩吃了一惊,惊愕地望着他。
“花者,夏之语。夏者,花之形。”
他吐出这十个字。
女孩沉吟了一遍,微笑着点点头:“是这样的,说的,太好了。”
于是,两人就成为了朋友。
他回去后,撕掉了那张纸,烧掉了宗教书籍。
鬼使神差,在见到她后,他的脑袋清醒起来,仿佛又有什么东西能在他心上支撑着。
每次看见女孩,他就想起了她。
两个人长相不同,亚裔混血的女孩有着独特的面孔。
而她那温雅刚毅的脸蛋比那女孩更美,虽然女孩也是很漂亮的。
但是,两人在很多地方的气质太像了。
都会唱歌,还会演奏乐器,也热爱舞蹈。
眼眸温柔中藏着坚忍,天然呆中藏着敏感。
喜欢阅读书籍,喜欢古典诗歌,喜欢看山水画。
存留着和世道不相合的天真,但又似乎对世事又能够看得通透。
都喜欢花。
他和她似乎是止步于礼,每天的唯一交汇就是晚上在公园的闲聊谈天。
但两人每天都没有缺席。
在那不期而遇的那一天开始,天天如此。
常常是那名黑衣女孩坐在长凳上,等着他。
他没有向她问名字和任何个人信息,她也同样。
每次两人在一起,都会很开心地聊天。
有时候女孩会带来笛子、自己作的山水画。
他也从唐人街那里花了不少钱买了古琴。
他有时想,这真的是不可思议。
两人有时默默地坐在哪儿,一句话都不说,望着月亮。
或是他看她在公园草坪的花上月下起舞,从拉丁舞到孔雀舞。
也有,琴瑟和谐伴月唱的晚上,顺便伴上佳酿。
当然,也有吟诗作赋的时刻,好不惬意。
花香馥郁,萤火虫有时候会飞着,很美。
天上的昏沉星星又有了活力,仿佛从渴睡人的眼变成了少女的瞳孔。
有时天飘着丝丝冷雨,有时暴雨倾盆。
他曾无数次以为她在暴雨里不可能坐在那儿,但是她就坐在那儿了。
没有星星,没有月光,花香也融化在了雨里,只有生命的淅淅沥沥。
这让他想起,和她泛舟乌镇时候,她化在雨里背影。
他问:“为什么暴雨的时候也坐在这里。”
她说:“暴雨时你不也来了么?这是我们的约定吧。”
他会想起她和他的约定。
“这是我们的约定哦!每天相见都是一场不同的相遇!”
真是奇迹一样的东西,他和她也像他和她一样了。
虽然他和她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百分之百是不需要名字的?
真是令人意外,一个人一生之中遇到两次百分之百?真是比骆驼穿过针眼都要难。
不过说实话也真是可笑,这么久了,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
这真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他在心里思考着,这段感情的终点。
两人都没有表露,但眼里对彼此的爱慕是掩饰不住的。或者说,那其实不是爱慕,爱慕只是哪种很复杂驳杂感情的强行抽出的十分之一。
他一开始以为,她的形象可能,或者说是可以在她出现以后慢慢淡化,乃至消失。然而,在一段时间的接触以后,他却发现她的形象越来越浓厚,甚至连之前快三年的刻意遗忘的一些东西又都浮现在了心头。有些像李煜的词,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种滋味在心头。
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她和她的形象就那么一天天融合,仿佛两人的灵魂是上天雕琢成一样的。
是命运的赐予么?
与她的每次相遇,都是自己灵魂的救赎。
或许她的灵魂在冥冥之中给予了他什么庇护。
终于有一天,他和她约定去看海,这是他和她第一次决定不在公园见面。
当然,两人没有同行,只是决定都在美国晴朗的而有人迹罕至的西海岸边的某处见面。
当他踱步到海岸边时,她早就伫立在了那里。
眼神逐渐迷离了,她一袭白裙,她在那儿。
海风轻轻拂起她的秀发,舞动她白色长裙,吹过她轻颤的睫毛。
罕见的非晴天的西海岸,一望碧蓝。
碎裂的细浪一次次冲击在岸边,像是太阳坠落在海里泛起涟漪交织出的泡沫。
就那样,慢慢地,在时光里,两人的身影终于融为一体。
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她没有死。
这不是指她的灵魂虽死仍然存世,或者她的灵魂与她的灵魂是相合的。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简简单单的,物质意义上的没死。
他走上前去,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海。
没有言语,没有亲吻,没有拥抱。
两人没有任何的交流。
只是共同盯着遥远的海平线。
沉默着,沉默着。
沉默着,沉默着。
太阳出了乌云,慢慢地压下海平线。
最后的金色的光芒照耀着两人的脸。
伫立着,伫立着。
伫立着,伫立着。
空气中泅染的梦终于落下帷幕。
当最后的光消逝时,两人共同转过身。
背对背,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慢慢地离开了。
从开始到结束,两人没有过身体接触。
三个小时后,他坐在飞机上。
十八个小时后,他到达上海。
买定了去昆明的车票,他坐上了去昆明的车。
看着窗外奔驰过的景物,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
原先的自己,“砰”一声地碎裂。
想起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里的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的找不到个源头。”
或是泰戈尔《吉檀迦利》中的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
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他走着走着。
又是夏天。
花谷如当初的当初一样美。
姹紫嫣红。
走近了,走近了。
是她的身影。
叮叮当当的溪流和窸窸窣窣的摇晃的树影在记忆里铭刻。
那时正是盛夏,但在婆娑的树影下,炎热仿佛也被驱散了似的。
缓缓流动的清风将世界灌满了花香味。
那是满山的花田,花的圣地。
天空是澄澈的蓝宝石,湖泊是水晶般的明镜。
镜中悠闲的白云肆意地飘荡着,伴着鸟儿似的鱼的影子在镜面掠过。
新如初。
他看见了她,她正在溪边看着蓝紫的鸢尾花。
于是,他想起了顾城的诗。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他走过去,问:“这是什么花?”
她看了看他,微笑着答:“鸢尾花。”
两人静静地伫立着,互相端详彼此的面容。
很奇怪,没有悔恨,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激动。
只有内心的无限安宁。仿佛是找到了想要寻觅的东西。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呢。”
“我想……四年了吧。”
“准确地说,是一千四百七十五天。”
“抱歉……或许是什么错误让我们分开了呢。”
他有些黯然着微笑着说。
“是啊,你当初可是吓了我一跳呢,我找了你半天找不到,回来却发现了我的坟墓。你要知道,我当时是多害怕……后来我费尽力气弄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有人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名字……让你担心了。这也怪我……去的时候可能有问题。”
两人在轻柔的微风一阵静默在这晚夏,舞女似的花瓣纷纷被卷起。
他和她,感到花瓣扑着吻在脸颊上。
“你是那天的几点到我租的房子那儿的。”
“大约晚上七点钟吧……”
“我是六点钟走的……当时是我太急了。”
“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呢……”
他和她互相看着彼此,融化在了彼此的眼神里。
终末,他和她不约而同地走向前一步。
“我经历了一件很奇妙的事呢。”
“我经历了一件很奇妙的事呢。”
异口同声。
她抢着说:“我先说!你知道,最近两年,我每次做梦,都梦见我,成了一个黑衣女孩,在公园里遇见你。前不久,我们还相约着去看海了呢。什么都没有说,我……每次做梦的时候,感觉都太真实了,就像是真正地在你身边呢。”
时光,就摇曳在,摇曳在,最后在那一刻停摆了。
他相信,这是超越了一切世俗之外的力量。
他想起了他和她之前所见的蓝色玫瑰的花语。
两枝,代表的是一种宿命呢。
宿命即使因错误暂时错过,也必定会因为心灵存在彼此而相遇。
假如每次相遇,都是灵魂的救赎。
如果偶然的错误,让灵魂迷失。
那么灵魂的归程,又在何处?
若是命中所定,即是命中所依。
两人坐在溪边的岩石上看夕阳。
在橙红的遥光染着云霞时,两人感到清凉的丝在脸上拂过。
太阳下的微雨。
云焕烟霞追落日,雨落清潭映初月。
“太阳要落山了……好美啊!”他指着太阳。
“是啊,生命的轨迹就如这落日,有迷茫,有幸福,有惋惜,有失落。”她伸出手,仿佛是要触摸这片夕阳,“但是,我们都知道,明天的太阳,会来的呢。”
“等了这么多年,明天,做我的妻子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她点点头,那如初的秋水望向他,“要拉钩哦……”
真挚而幸福的恋人的歌谣一同响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