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并不稀奇,门外就有一条,自由延伸着通往镇里。但用在精神领域,却是个缥缈又恰当的词。它有着明确的边线,人不能迈出这条边线,同时它又有属于它的方向,路上远处的景色虽朦胧一片,行人仍了然该前往何方。
并不是人人都能发现自己的路,在这个世界,他们甚至是少数派。作为他的首名学生,陈远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目标,金色的马尾旗帜般飘扬下去。
陈远抿一口凉水,转起指间的白色粉笔。莫尔妮十分认真看向自己,像个听话的优等生。
可这个露天地牢毕竟不是前世的教室,充其量只是个随意的课堂,对绷起脸化身严师实在意兴索然。
她说想成为出色的人,就从这里聊聊吧。
“莫尔妮,老子记得你说在科纳村织布为生,织布累不累。”
莫尔妮眨了眨眼。
“冬天也要织布?”
“要的。”
“嗯,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一年为了收税四处跑,还有那么多刁民贱民不愿意交税,每次都要给我整出些麻烦。真的烦。”
“……”
“但你一个偏远男爵领的村女,想去路德维希出人头地,不是难上加难?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场白日梦。”陈远无情打击女仆的愿想。
“你说尊敬自己的父亲,他一个失去称号的平民,到底哪里让你尊敬了。因为他是你爸对你很好?很照顾你?”陈远哼着笑了笑,“那可不叫尊敬,是身为女儿的亲情爱罢了。”
“过时的爱,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
“我……”莫尔妮想辩解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父亲确实很疼爱自己。她印象里的父亲,总会把贵重的肉切开两份,大的切给她,小的留给自己;他省吃俭用,在她生日那天,送粉丝的丝裙作为她的礼物,同龄女孩们羡慕的神情至今仍会浮现眼前。
但仅仅因为如此吗,自己对父亲的尊敬的感情源头。莫尔妮表达不出来,但她很明白,绝不是这样的。
绝不仅仅因为亲情。
看出了她的纠结,陈远也不急着说下去,此刻正是她思考的契机。
疼爱孩子的父亲,备受排挤的骑士,不怨天尤人的劳作者,为己自豪的坚强之人,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但对成为出色的人的目标而言,拙劣的模仿足够吗?
不够。
“换个问法,你凭什么尊敬。凭他原先是个有勋功的,你也有模学样,想包揽荣华富贵?凭他曾经上阵杀敌成就英名的事迹,想享受别人对你同样的奉承?”
“这就是你口中的出色,不会吧哈哈。”
莫尔妮有些动摇。
自己渴望过得到人们的称赞,偶尔会做类似的羞耻的梦。也曾想在金币海里遨游,没有顾忌地随便买好看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吃不完的糖和肉。逃离那个一成不变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庄的念头,对庸碌一生的畏惧,内心深处就一丁点没有么。
不是。
可决不仅如此。
父亲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也不是。
“我……想成为有用的人。”莫尔妮的话铿锵有力。暧昧的答案,已经是全力思考的结果。
陈远又把粉笔转了一圈,在黑板写下‘有用’二字。
“有用,么。”观察着自己的大字,玄奥的人生真意经常被简单的词汇所总结,发人深省,“你口中的有用,在我看来很好解释,听不?”
“……老师。”
“有用,就是站在大多数人一边。”陈远笑了笑,在有用的下面写下‘大多数’三个字。
“大多数人一边?”
莫尔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没错。大多数人一边,”陈远解释道,“举个例子,在我的领地里,镇民和村民就是大多数人的一部分。没错,你也是其中的一员。而扩大到整个帝国,就是普普通通的蝼蚁都不如的国民。”
“我说的站在大多数人一边,指的是你做事的出发点要站在他们一边,你做的事必须是有利于他们,为他们着想的。”
“所谓有用的人,就是对大多数人有用。你理解不。”
莫尔妮的小脑瓜思索了起来,这时,一个不和谐音打破了师徒二人其乐融融的氛围。
“哈哈哈哈哈哈!!”
不合时宜的爆笑声在庭院里回荡,夹杂无情的嘲讽。众人被刺耳的笑声吸引,把目光聚焦到她一人身上。
陈远低头查看抄录的个人信息表,嘴里呢喃她的名字。
“贝蒂·希克斯,自称义贼的女人。”
贝蒂希克斯仿佛是看到综艺节目里路人被整蛊后露出稀有表情的观众般,没品地捧腹大笑,持续了好一会儿,眼角都笑出了泪。
男爵和女仆二人都疑惑起来,好端端的,你乐个什么劲。
“领主大人哟。”贝蒂拉扯禁锢自己的铁链,眼里是浓浓的嘲弄,“您也配说站在大多数人一边?”
她身姿矫健,浑身肌肉比温蒂内敛型的外表更加张狂,敞开的腰部隆起块块腹肌,她齐颈的品红短发柔顺垂下,中部则像无萍的水草,飘出散乱的S字,散乱中孕育自由的美感,碧绿透彻的瞳孔彰显桀骜不驯的意志。
站了起来,吐着小舌朝陈远倒大拇指。
“令人作呕,我贝蒂也算是走遍大江南北。”她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地说道,“伯利温领在那么多地方中是我见过的最!烂!的!一!块!去死吧渣滓!竟然恬不知耻的讲大道理,笑得老娘逼都裂了。”
陈远在黑板写下‘逼裂’两个字,觉得不对后又擦干净。
“咳。莫尔妮,过来。”
走到贝蒂跟前,她毫不掩饰讽刺的视线,陈远默默度量她的身高,确定高自己一些。
“自称义贼的女小偷,你好像对老子很有意见?”陈远勾搭莫尔妮的肩膀,将她和自己贴在一起,“老子的话有问题?”
“人渣,你根本就不配!你那道理和你干过的丧尽天良的恶事,哈哈哈哈,对得上么。”
硬实的铁链阻止了贝蒂,她那构成爪型的右手停在了陈远的脖子前,无法再伸长半分。
这是要和自己理论理论?
“哼,小贼头就会强词夺理,还自称义贼。”陈远好笑地摇摇头,“老子是谁和老子的话正确与否之间,有一个铜币的关系?”
顺手摸上她的脑袋,女仆身体一僵。
扫视其余席地而坐的女性们,她们也在聆听,似乎也变成了学生,至于个人什么想法他是懒得猜测。
陈远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论坛键政四方的峥嵘岁月。
“听好了莫尔妮,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世界是先有人还是先有国家。”
“人吧,老师。”
“对,用屁股想都知道答案。在国家建立以前,就已经有了人。人没有国家也能过活,但国家没了人,它还能存在吗?”
“不能!”莫尔妮脱口而出。
“那么!既然没有国家,也就没有所谓的皇帝、王子公主、贵族骑士等诸如此类的玩意。为什么有了国家之后,这些人就会出现呢。这个问题以后再说。”
陈远看着贝蒂。
“我想说的是,村庄小镇领地帝国等人类社会,都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组成的,并非掌握着大量权力的高位者。一个群体的进步,是像你们这样的辛苦工作的百姓推动的。”
“莫尔妮,你想成为有用的人,为他人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就得站在大多数人一边。考虑千千万万普通人的利益,使社会走向繁荣。和民众们对着干是没好处的,于整个群体而言,你已经失去了价值。”
“一时想不通也没关系,以后你会明白的。”
贝蒂被他的言论惊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他的话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曾经的难以表达的思想情绪都被他讲了出来,如同一个知己,使她重新审视人和国家这两个词。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渣。
越想越是愤懑,贝蒂质问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会干出这么多残害平民的事!还以此为乐。你的谎言……不能信任。”
“不不不,信不信是老子女仆的事吧,这也轮得到你管啊。”
陈远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让莫尔妮坐回课桌。
“莫尔妮,你想成为出色的人,有用的人。所以你应该走在这条路上。我不一样,我只想把愚蠢领民的钱榨干,把女人通通玩个遍。男爵生活的美妙,她一个小毛贼又怎么懂呢。”
“这就要说到自私的问题了。”
陈远又在黑板写下‘自私’两字。
“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自私,只是自私的程度不一样。我为了私利,什么手段都用得上,杀人放火我眼都不眨一下。”
陈远的冷酷使莫尔妮缩了缩脖子。
“你当然也是自私的,我的好学生。但你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放下一些自私,学会私他人之私,为别人谋求私利。真是艰巨的事业啊。”
“拥有权力地位的人比你想的还要自私,莫尔妮,就像我。也不妨问问那边的奴隶们,她们喜欢角色扮演。”
陈远立在掐过他的维拉妮卡的面前,她见可爱的女仆莫尔妮好奇地站他身后观察自己,脸上的敌意消减了些许。
“维拉妮卡,老子想问问你。如果拿你所有的爵位及荣誉,换取雪伦的释放,你换不换。”
听力极好的维拉妮卡先前一字不落地听完了陈远与女仆的对话,估计他想打乱自己的思考。
维拉妮卡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道。
“废话。”
陈远满意地点点头,摊手指着女仆。
“她是因为两个金币才在这里给老子当女仆,那我再问你,如果拿你所有的爵位及荣誉,换老子给她两个金币,让她能去王都,你换不换。”
维拉妮卡一噎。
自己和这个女仆平生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用那么大代价让她能去王都?
维拉妮卡随后一想,立刻明白了这个人渣问题的企图。但公主的自由之身和两个金币,那是能摆在一个天平上的东西吗。
“你呢?亲爱的公主大人,您换吗。”
“……”
雪伦感觉自己被欺负了,眼角噙着泪,傲然的胸部微微颤抖。
“看吧莫尔妮,假如她是真正的公主,那她家财万贯,居住的地方富丽堂皇。”
“而我领地的领民们呢,饭都吃不饱,饿死人冻死人的事,你不是没见过吧。”
莫尔妮连连点头。
“就这样,皇室还要向我们这些贵族征收大量的税款,用作他们奢靡挥霍的资金。他们觉得自己高傲是人上人,实则跟我是一丘之貉。”
陈远嘴角挂起嘲笑,如同谈八卦的师奶。
“听到没有,我再重复一遍。你们这些公主啊骑士啊有钱人什么的,跟我这个人渣没什么不同!”
“啊,不对。”拳头敲了敲掌心,“我比你们还是好一些的,至少我不自诩正义。”
“你!”
维拉妮卡气得发抖。
大公主雪伦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
薇薇安·巴普顿·亚历山大,波卡亚帝国的小公主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却不敢说话。
其余身份并不高贵的女孩们,则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
“莫尔妮,这就是人的自私了。你要再往前进一步,在了解自己的私利同时,也要关注别人的私利。这就是你成为完成梦想的关键。”
陈远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经逐渐昏黄。
“时间也不早了。莫尔妮,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老子都有点饿了,现在一起跟我上去恰饭!至于今天的课,你晚上再想想。”
“明天开始,就是正式课程。”
“是,主人。”
莫尔妮临走前望向黑板,可爱的面容上已经没有了迷茫。低马尾呆毛般翘起,撬动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