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H再一次独自回到他出生的那个小镇的时候,夜的大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隆冬的雪混杂着冻土上回响的乡音扑面而来,被夜幕淹没了的山影和渐行渐远的故人在H眼中若隐若现。他从大坝上走下来,迈着沉重而又静悄悄的步子一级一级地下着台阶,十分钟后总算是来到了那座矮小的桥跟前。桥的对面一片漆黑,连纷飞的雪也落进了深不见底的冬夜里,H突然觉得那边好像什么也没有,那如今已不属于他的家庭和十几年来不断折磨着他的对逝者的愧疚此刻如同虚幻的泡影,但往事在下一秒又变得真实可感,像是流淌在苍莽雪原里滚烫的鲜血一般灼人。于是,H下定了决心。他跨过那座矮小的桥,穿过本该热闹非凡的街区,走进了曾消磨自己数年青春的校园。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他曾迈着同样的步子与那些生在阳光下笑谈不止的少年们擦肩而过,清凉的晨风拂过河畔校园的每一寸土地,他的额头上却爬满了汗珠。
没人知道漆月的死讯是怎么传开的,当少年H穿过教室那窄小的门框时,即至的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平日令他心烦的欢愉的喧杂荡然无存,唯余拷打着他不安内心的无边沉寂。不详的预感如老木的深根一般在他的心中蔓延,余光扫视四周,漆月的男友不在教室,班里她的几个好友也不见踪影。他于教室一角的位置落座,收拾书本的同时默默窥视着窗外,早读铃声作响,那位有些才华却脾气古怪的语文老师应声而来,这才断绝了那能致人死地的寂静,人声的浪潮盖过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悲哀,却怎么也不能落下H悬着的心。下课后,他鬼祟地在那几个平日里有些长舌的女生附近转来转去,装作去饮水机接水的样子却又三步一顿五步一停,而在终于来到饮水机跟前磨磨蹭蹭地扳动了水龙头的时候,他才确实听到了漆月的死讯。滚烫的水流经过他的手背,在上面留下红色的烙印。身后的某人对H投以礼貌性的关切,H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回应道:
“没事。”
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太阳透过杯子里满当当的水,在桌角留下一块耀眼的光斑。
一整天短暂又亢长的课程似乎变得与H无关了。他坐在角落里,茫然地盯着那封被漆月翻看过的信。那些似曾相识又晃如初见的言语字符掠过他的耳边,又于他的余光里不住地浮动流淌着。许多年前在每个光宇充沛的下午笼罩他的那些幼稚可笑而又真挚可怜的愤怒和悲伤久违地于他心头蒸腾迸发了。他能够对漆月倾注的感情只有伴随他余生的怜惜和无尽的歉意。而在今天的太阳落山后,他将开始用自己那疲惫不堪的双手将所有歉意沉缓而坚决地诉说。
现在,当他孤身一人前往故乡去见哈特谢普苏特时,他还是会想起独自前往那间深藏于孤岛的林中小屋的夜晚。他想起夕阳像一个不畏死亡的女人一般无言地沉入地平线,广袤的寂静降临在所有他目之所及的深林上,远天紫红的喧哗被秋夜的寒风洗去,唯余沉缓而有力的心跳。
H站在矮矮的围墙上朝前走着,他知道那不是那个小屋的方向,但他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想要知道围墙的尽头有些什么。所以他花了半个小时来把整段围墙都留下自己的足迹,最后来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土面前。他从围墙上跳下来,站在那片荒土面前愣了好一会,路灯的光在他面前拉出长长的影子。
天色越来越暗了,他似乎能听到巨人在森林里走动,万物都颤抖着屏息凝神,他也一样。但他跟那些根植于土地中的大树或是灌木丛中的虫豸不同,它们大可以花个数十上百年来害怕夜晚,而他必须在今天晚上就迈出脚步。他想象着他早有所耳闻而未曾亲眼见过的那个林中屋子的样子——红檀木的梁子顶着飞檐,正门上面青底金边的牌匾上写着几个看不清的大字,门大开着,里面坐着那个值得他花一辈子追寻和憧憬的男人。那个男人坐在一把快要烂掉了的椅子上,眯着眼睛紧闭着嘴,像一座尘封多年已经如风中残烛的神像一般,一经触碰便会如蒲公英破碎飘絮。又或是金碧辉煌的大殿,金锁链串着的玻璃大吊灯下面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开着舞会。然而却有几个人的脸是清晰可辨的,那是多年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冷漠如冰温润如玉的年长女性,还有他四岁就认识了的那个曾经与自己形同陌路的青梅竹马。她们俩同时来邀请他共舞一曲,轻轻地牵住他的两只手等待他做出选择。H松开了右手,选了那位年长的女性,和他相识十几年的女孩就哭了起来。H没法把她当回事,他和那位年长的女性跳了一支舞,之后被那位女性引着进了一个房间。他向那位女性诉说了这些年来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到动情处时潸然泪下。那位女性则淡淡地笑着,在H诉毕所有的不甘和苦楚之后抱住了他。她告诉他已经没事了,监狱会拯救所有人,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止住眼泪后,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几乎光着的上半身。她面色红润,热息从温柔地开阖着的朱唇间流出,她暗示此刻可为所欲为。但他失措了,在一阵头晕目眩间逃离房间,跑了半天才停下。他从那些难醒的大梦中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已经真真正正地站在那间屋子前了。
H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地方,他的双眼能在茫漠无边的黑暗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微小流光,但在面对这流动的树影下若隐若现的屋子他却止不住地感到退却。他恐惧、他战栗、他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难以挪动。他在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之时才发现自己在乏味的生活中日积月累的对活着的厌恶和在幻想中演练了无数次的从容赴死的勇气有多么脆弱不堪。他想到自己的妹妹和父母,他对自己说他不希望自己的妹妹从懂事起就被笼罩在丧兄的阴影之下,也不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苦痛深刻在父母那剩余的大半人生中。他找了所有能够为自己找的借口来告诉自己自己的怕死不是怕死而是为家人着想,最后他还是没法说服自己。他此刻才意识到,他只是个16岁的孩子,是个缺乏勇气和自信,执行能力低下,把自己从来都不具备的责任感当成懦弱理由的青春期的孩子。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在犯错,但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是在犯错,今后也不可能有纠错的机会了。
而此时,那个死在这间屋子里的女人的面容于她眼前一闪而过。那封被她打开的信封,还有她致命的冲动。H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死会发生在此时此地,为什么在他需要有人丧命而无法下手的时候她会成为那个满足他一切需要的倒霉鬼。他觉得那个失误或许不是失误而是自己早有预谋,尽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牺牲自己身边的人来达到这个可怖的目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一个前途无限的年轻生命的一切痕迹被那瘦长鬼影抹灭,而罪魁祸首正是他本人。而同时他又发现自己面对杀害友人的仇敌却没有怒发冲冠,有的只是愈发急促的心跳和流不干的冷汗。他试图用幻想出来的罪恶感来代替满盈自己心中的恐惧好让自己前进,然而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份罪恶感却变得更加深重了。
H对自己在那间屋子门前驻足了多久全然不知,也忘了自己究竟受了多少恐怖和愧疚的纠缠。当低压在森林之上的黑天浮现一抹清晨的浅蓝时,他才从那个自己许多年没有做过了的梦中醒来。他哀叹、他释然、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被流逝的时间放空了。他在那里哼起了自己最喜欢的听的小调,不久便变成了大声歌唱。他知道那个屋子里的畸形怪物不会对这歌声有任何反应,但他还是想做一次无用的尝试。他想着如果能够跟那家伙正常交流就好了,不过他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12月1日,在一切无用的挣扎伴着令人依恋又厌烦的黑夜一同被晨光抹去时,他终于踏出脚步走向了那间屋子。而此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自己作出这个决定的一刹那,他已经与投身地狱无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