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似乎会无止尽地盘旋在天空中的恶魔某一天突然降临到了我的面前,它们颤动着扭曲的肢体,把自己丑陋的面貌毫不掩饰地展现在我面前,极力摆出恐怖的姿态。它们用古老的语言述说着神的恶迹和亵渎神灵的话语,但我没有从那些话里听出哪怕一丝它们对弑神的渴望。我觉得它们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在神面前有多么弱小无力了,不然我很难解释它们为什么自暴自弃到产生附身在一个时日无多的病患身上的想法。它们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存放弃了族群的尊严,把曾经视为无上珍宝的神秘感和力量授予它们最为蔑视的人类。哈特谢普苏特尘封了它们灼眼的骄傲,让其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地黯淡了下去。但是就算被夺走了一切,恶魔也是不会停止燃烧的。它们无论多么狼狈与慌乱,多么仓皇与绝望,你都能看到它们那如同干裂的土地般的皮肤下红黑的火光。因为即使被夺走了一切,它们也都还相信着,它们失去的一切都会在最后一只恶魔身上彰显而出————那燃至末世的火焰,和王子的荣光。
———《尤伦斯·查拉图斯特拉》
我很难解释我是怎么扛过昨晚那能令人死上一百回的剧痛的。我洗完澡,打开台灯,坐在在椅子上看了会书。那本书是《蓝狗的眼睛》,是本短篇小说集。我看到那个夜晚从楼上掉下来的女人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仿佛有人往我肚子里**一把宽刃刀,然后开始不断地搅动,直到我的内脏和血液均匀混合。那个人不知道是想把我作为一道鲜菜烹调得当还是打磨成一件光滑细腻的艺术品,先是用利刃掏刮沸水蒸煮,再置于小火上慢烤,程序相当精细。整个过程大概有六七个小时,结束的时候东方已能看见鱼肚白了。当清晨我爸像拉拖把一样把我从卧室拖到卫生间去洗漱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了。
我不太能动的了,所以让我妈把烤好的面包蘸了番茄酱拿给我,吃了十来片之后我差不多能站起来了,不过四肢还是有些脱力。我左摇右晃地下了楼,颤颤巍巍地走出家门,墨迹了半天才把手套带上,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才终于将自行车骑走了。
那之后我总算是迎来了一段稍微能让我感到一些舒适的时间,穿梭的车流将我封闭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狭小空间里,给了我一段能够享受独自思考的时间。
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与白汍的儿子的见面,谢樵告诉我他会在今天下午放学后在后操场跟我见面。晚自习前后操场大多不会有人去,最多也就是几个约着一起散步的女生,那些人在绕着跑道漫步的时候大概都会讨论着最近遇到的七七八八的事,怎么说也都不会在意我们的谈话。我和谢樵商量好之后,她就提醒我赶紧挂电话了,我和她的通话如此频繁已经十分危险,如果不将每次电话的时长尽量缩短,我多少会感到有些不安。虽然也不是说对死亡的威胁那么忌惮,但无意义的死亡无论如何都是应该避免的。
我记起谢樵第一次来找我的那个傍晚,太阳已经被山影淹了一半,鲜丽而疲惫的阳光在课桌间的过道上留下斜斜的、重重的影子。我正看着那影子发呆的时候,她一脚踩在了我的影子上。我抬起头和她对上了眼,她吓了一跳,眼神有些躲闪,脸也不知道是因为夕阳照射还是紧张而通红。我盯着她的嘴巴等她开口,但她一直不说话。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不是来找我的,只是被我的眼神吓到愣住了,后来想想,我的眼神再怎么凶恶也不可能把人吓成那样。
然而当时的我确实是以为面前的这位女生不是以自己为目标的,毕竟自己在这个学校里除了小时候关系很好的漆月和没事就来督促我学习的组长段那,不认识任何女生。而且我也没在班里担任职务,所以因为公务来找我的可能性也是没有的。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所以老师派人来找,但是我那段时间也没有惹是生非。然而在我想了一圈最终否决了面前的这个女生跟自己一切关系的时候,她却开口了。
“你,是黄浥吗?”
我愣了一下。
“是,有什么事?”
“请你看一下这封信。”
她在我桌子上放了封折叠得不怎么整齐的信,然后跑开了。
我大概有两分钟都在看着面前的这封信发呆,在这两分钟里,我大概在脑中模拟了一万种信封里描绘的内容,甚至想象过这是一封用摩斯电码写成的密码文件。这封信于我仿佛浩瀚星宇之于热爱解密的青年,它有着无穷无尽繁复难解又引人入胜的奇妙秘密等我探索。但当我于奥秘的海洋中畅游并感叹自己永远也达不到真理的海底时,却想起来我把信打开就能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这时候已经上课了。
晚自习课间,我把这封信打开了。
“黄浥学长:
您好!我是比你低一个年级的谢樵,来自一年级五班。”
这…
我苦笑着继续读下去。
“您知道监狱吗?”
我感到自己整个人往下一沉。
“我恨他。”
在那场变故后的数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这两句简短的话语一样带给我如此强烈的震撼。
我像是要把每句话每个字都刻脑髓里一样把那封信反复读了半个小时。在读完之后,我瘫倒在椅子上,脑子里各种思绪乱成一团,思考什么都只能回到原点,那时的我能想的清楚的只有那封信可能是我人生的拐点。
那之后我便开始和谢樵通过书信联络,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以便情况紧急时能联系上彼此,而后来电话的使用却比书信来得更加频繁。昨天中午刚回到家,她就打了电话给我。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有什么事,她就劈头盖脸来了一句:
“我找到白汍和监狱的儿子了。”
于是,我就面临着当下需要考虑这次见面的状况了。
话虽如此,我需要考虑的事情却也不是近在眼前的这次无论结果好坏都不痛不痒的会面,而是稍微远一些的东西,那些东西使我陷入了堪称绝路的窘境。
思考着这些比数学问题更令人头疼的问题的解法,我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教室门前。
我找到在角落的自己的位置落座,然后装模作样地拿出书等待老师的到来,今天是语文早读,那个有点本事性格却过分古怪的语文老师说不定会来吵吵我。身心俱疲的我现在不想跟他做任何对抗,所以决定放乖一点。
如潮水般迭宕的读书声交织成了一种别样的沉默,我在这沉默之中得到了些许救赎。然而好景不长,半小时后就迎来了课间。我能看到坐在第四排的段那起身从我们组第一排那个矮个子男生开始收作业了,然而我的作业一个字都没动。
这次也不能怪我吧,昨天晚上那个情况,怎么说我也没法写作业。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是不能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的,因为那样做不仅不会减少麻烦,反而使其倍增。如你所见,眼前这个名叫段那的女生是个从名字到性格都与常人不同的角色,她多管闲事的能力是常人的数倍。每次我不写作业她都会来一遍一遍地催我,如果我实在交不上去她还会训我,虽然每次都想没好气地问她“你是老师啊”,但总觉得说出这种话有点跌自己的股,所以作罢。
今天也一样,我看着她从第一排开始拿了作业本往后走,最终走到我面前。我用肘子抵着桌子,托腮看着她,她也一脸不满地看着我。
“又没写?”
“啊,嗯。”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不想写而已。”
“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啊!都多少次了,我也不是没跟你说过,作业老是不写老是不写,就是因为这样老师才把你调到角里坐的!”
“角里坐不是挺好,没人来烦我,想干嘛就干嘛。”
“你,你你,你啊…你还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为了瞒过去你不交作业的事情我费了多少心思,你那么多次没交有一半以上我都帮你瞒过去了。我想着你在班里没朋友有时候不知道作业没人告诉你,老师不待见你你可能有消极情绪,所以才帮你这么多次的。每次瞒过去后我都告诉你下次好好写完,你就不能花一点时间去写吗?真就那么懒吗?好好写作业能死吗?”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不过你没必要帮我,我不是因为不知道才没写的,而且老师训我也无所谓,我不在乎。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我倒有个提议。我去找老师说下,让他调个位置。把我换到另一边的角落里让别人管,你就不用受这罪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紧咬嘴唇,皱紧了眉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伴随着“啪”的清脆又响亮的声音,我感到左脸传来一阵疼痛。我因冲击而微微侧首,所以将脑袋摆正,又向她看去。她小声地嘟囔了些什么,然后跑开了。
这一巴掌打出的声音还挺好听的,有点像某种击打乐器。但是像什么击打乐器我又说不出来,所以干脆也就不去想这个事情了。
我知道全班的视线现在都集中在了我这里,但我懒得管,打开一本前几天带来的小说看了起来。然而就在我以为能够清净不受干扰地看会书的时候,却发现身边又围上来几个人。
“去给段那道歉。”
“快点去。”
我看了看身边这几个女生,大多是有些印象的面孔,大概是段那的朋友吧。
“她现在还趴在自己桌子上哭呢,你要怎么赔她?也就是她人太好了才会被你这种败类欺负,上了一年多高中一个玩的好的都没有,人品不行学习不好还一副清高的样子。自己没能力就放谦虚点,别人对你好你还用这种态度,你这种人到了社会上就准备好吃屎吧。”
虽然她们很烦,但我不想理睬她们。
“你凭什么不理人,整天躲在这装高深看这些莫名其妙的小说,你有这时间不早把该写的作业写完了?分不清轻重的东西,我们每天在听课做卷子的时候你在这瞎玩这些,你不害臊吗?”
我叹了口气,说:“你们去看看班里的成绩表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没谁排名比我靠前。”
说罢我就继续看书了。
“你说什么?”
“你整天不学习还觉得自己有面子是吗?”
此时,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突然伸了只手过来夺我的书。
“你别看了!你再看我告诉老师了!你有什么资格看这种东西啊!”
我也立马抓紧书的两端防止被她扯走,然而这却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只抓住了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书页。我们俩往两端一用力,那部分书页哗啦一声断成了两截,断面像曲折蛇行的河岸般从书页上端延伸到我的手边。
我沉默了。
某种许久没有体味过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头顶,最后像带刺藤蔓般刮磨着我的全身,那种难以忍受的痒痛感如雨点般落在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腾地站起身,把书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一只手撑住桌子一把把它掀翻了。桌子倒在来抢我手上的书的那个女生身上,搞得她退避连连。钢铁和大理石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
“都给老子闭嘴!”
“你,你想干什么?”
“我倒想问你们想干什么?啊?说说说说说个没完没了,老子不仅今天不会跟她道歉,这辈子都不会!你们又知道老子什么了?没朋友人品不好学习不行?关你们屁事啊在这说东说西的?上了这么多年学连点脑子都没有,你爸妈给你交学费就是来这充傻子的吗?啊?一天到晚说自己好好学习在那做题,我今天又做了几套卷子,什么题我会做了,你们要真的那么努力学习了为什么成绩还不如老子啊?啊?自己本来就是虚伪到恶心人的玩意还一口一个别人不行别人不害臊,你们知道我什么了?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你们知道我跟段那都说了什么吗?你们凭什么就一口认定是我错了?我也跟她说了不想受这罪让我去其他组挨老师骂就行了,我说的有错吗?你们知道我每天都在受什么罪吗?你们这些一百年吃不到一次苦的白痴死也是被你妈的奶呛死的知道吗?”
“够了,黄浥。”
有人打断了我。
“漆月…轮到你来恶心我了?”
“嗯,轮到我来恶心你了。”
“这些年玩的开心吗?”
“跟你没关系。”
“嗯,确实跟我没关系。”
“我建议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
“你六年前你不是这样的。”
她这句话把我呛住了。
“跟你没关系。”
“嗯,确实跟我没关系,但是黄浥。”
“怎么了?”
她指了指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快上课了。”
她看着我,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