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冷静下来摆好了桌子,把散落一地的各色书本都捡起来整好,放到原位。那几个女生大概被我吓到了,没有再继续纠缠,而是回到了自己位置等待上课了。
漆月盯着我看了一段时间,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但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我和她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对我们俩初次见面的情景还留有印象,我妈把那个我背了好几年的小小的蓝色双肩包给我,我当时没有把它背在背上而是一只手拎着晃来晃去。我下了楼走到小区门口,正巧碰到了她和她妈。
“我也想要一个。”
她指着我的蓝书包这么说。
这应该是我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吧。
那之后的事情大多我是没什么印象了,我应该跟她一起去上了幼儿园,然后从那时开始就和她成为了朋友吧。
我们俩从幼儿园到初中都是挑了离家近的学校上的,所以上学放学都是结伴而行。原来我好像还是个阳光开朗满腔热血的好小子,她作为女孩子也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沉着和稳重。物理上的接近和性格上的互补使得我们俩的关系一直都处得不错,偶尔我有什么事情冲她发发脾气,她大多会包容我,当然,她有困难的时候我也没少帮她。总之我们俩当时就是那种近乎完美的关系,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初一。
初一那年我被某种怪病缠上了,晚上怎样都无法入眠,一开始我以为是单纯的失眠,就没告诉我爸妈。连续三天都没睡过觉之后,我自己偷偷在网上查如果长时间不睡觉会怎么样,结果查到了苏联的某个实验,实验内容把我吓得不轻。又过了几天,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压力已经几乎把我压垮了,我告诉我爸妈我好几天没睡觉快要疯了。我爸妈花了好多钱找了好多医生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天天晚上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咬着被套哭,全身使劲往床板里面挤,也不知道是在发泄情绪还是真的觉得那样就能入睡。两个星期后我已经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整天躺在床上茶饭不进,人也干瘪得像个木乃伊。幸运的是那一年正逢组织在这个小城休整,他们拿到了476号地图准备从小城往目的地进发,而作为组织领袖的监狱和其妻子白汍跟我爸也有一些交情。我爸去找他们帮忙,他们答应了。那时组织人手严重不足,不然处理这种小事的也不会是白汍这种高层人物,我也就见不到白汍和监狱其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见过监狱很多面,但对他的印象却很模糊,连他的身高体型都没能记住。他的脸也是一样,无论我怎么回忆都像是隔了一层油灯纸一样模糊不清。
而白汍却不同。
某天下午我如往日一般在床上躺着,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我听到沉重却缥缈的敲门声从房间的一侧传来,声音转瞬即逝,仿佛刚发出来就被木地板和石灰墙围成的狭小又幽暗的走廊吃干抹净了。以致于在敲门声响起后十多秒,躺在床上的我才反应过来。而门外的人好像是对这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没有继续敲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我开口说话。
“谁啊?”
“打扰了。”
我听到门外的人不紧不慢地扳动门把手,轻缓地推开门,踏着有节奏的脚步来到我的床前,她的一切都仿佛描绘秋色夜景的独奏曲一样沉静优雅。我看向她,她却在看着我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留着短发,黑亮的发尾落在后颈根上,波澜不惊的眉下有一双浅睡着的黑色眼睛。和素净淡雅的容姿举止不同,她的衣着显得比较随意。上身套一件贴身的t恤,下身一件牛仔裤,踩着白色运动鞋,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闪亮的饰品,看起来像穷困家庭出身靠读书出头的大学生。
“你是晚上睡不着觉吗?”
她依然是看着台灯。
“嗯。”
“多久了?”
“记不清了。”
“嗯,你现在难受吗?”
“你说呢?”
“如果我现在这里有个能让你不再受这样的苦的方法,你愿意付多大代价来得到它。”
“什么都行。”
“你觉得你的父母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们俩都沉默了。
“那如果我在骗你,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她的视线从台灯转移到窗外,最终落在那扇木门上。良久,她终于开了口。
“你愿意成为恶魔吗。”
“…”
“你怎么想?”
“赶紧滚出去。”
我把被子裹在身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我没开玩笑。”
我盯着她视线所及的那扇木门,想象着那是一面镜子,而我则能从中窥见她隐秘地流露爱意的目光。
“愿意。”
我把被子裹的更紧了。
“我还没跟你说明。”
“不用说明了,我愿意。”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
“那好。”
我的意识在那里中断了。意识恢复之后,我发现自己干瘪的身体变得健壮有力,伴我左右的炸裂般的头痛也消失了,所有精神上的阴霾和肉体上的不适感全部一扫而空。在床边守着的母亲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告诉她没事了。她一把抱紧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太好了。然而这本该让我欣喜若狂的痊愈却没能带给我任何可感的欢欣,我看着面前喜极而泣的母亲,脑子却被白汍那如雾天里的远山般虚幻而真实的音容填满了。
那之后,我虽然还是不能睡觉,但却也感受不到那种长期失眠带来的焦虑和痛苦了。我能在每个宁静的夜晚听到周遭一切的声音,读懂起伏的虫鸣交织成的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我能看见第二天蚂蚁的死状,能闻到即至的骤雨在土壤里流动的气息,也能侧身承受突如其来的阴影。我能感到我逐渐远离人类了,我为此感到不安,但却对这种悲哀而无比自然的转变束手无策。
我爸告诉我监狱他们过段时间要去476那边,他也想跟过去看看。我想了几天,告诉我爸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但我爸没同意。我的病被治好过了一个月左右,他们出发了,我爸在那边呆了两个月就回来了,毕竟家里的生计还需要他来维持。他回来后我问他那边都有什么,他说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和十一世纪风格的建筑,我没问他莫名其妙的事情是什么,但我也大概明白。他给我讲了几个那边最有名的传说,袄教的教宗查拉图斯特拉拜访深渊之鳄克特雷克的故事、深渊的女儿见死不救的蓓露拉作出灭国之举的传闻、矮子恶魔与伟大的神哈特谢普苏特对抗并落败的神话、以及“不幸者”监狱被他最信赖的战友车碾出卖的悲剧。也是从那时我了解到,监狱是伟大到能和那些神话人物相提并论的存在。
在我爸去往476期间,我恢复了一切的正常生活,但我明显感到自己不想与他人交谈,且时常产生对他人施以暴力的冲动。察觉到这些情况的我主动和我的朋友们断绝了关系,包括漆月。当然,那时的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做到完美地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淡出,我只是粗暴地取消了和他们的一切来往,在他们看来我的行为应该是莫名其妙而且令人伤心的吧。
我回学校仅仅三天,就和大部分朋友闹翻了,只剩下漆月前后跑来替我圆场,然而也是枉然。有天下午放学后,我拿上晚上要用的书准备回家,在操场上走着的时候漆月从后面追了上来。她喊我“黄浥”,我没理她继续往前走,她又喊了几遍,我还是不做任何反应。没想到她直接冲上来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上,然后把背着的书包扯下来砸我的头。一边嘴里还说着些什么我听不清楚的话,我坐在地上,有一分钟左右没缓过神。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应该是在想白汍的事吧。
当我回到现实的时候,身后的漆月已经哭得鼻子都红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看了她一眼,拍拍屁股上的灰,然后落下她一个人走了。
漆月是个聪慧且早熟的孩子,从那时起她就明白了我和她们已经难以像以前那样相处了。她没有再来找过我,也不再去劝别人跟我和好。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过上了独居的生活,意外的是我并不感到寂寞,我在无休止地涌入大脑的各种奇异的想法和场景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我愈发觉得成为恶魔并不是一件坏事,我获得了常人所不能体会的乐趣,丢掉了常人所不能丢掉的痛苦。
然而在如既往般沉浸于猩红幻想的某个夜晚,我毫无征兆地感到像是要将我整个人从内部撕开的疼痛,那种疼痛发源于我身体某个难以名状的中心,波动般传遍每个神经末梢。我的惨叫持续了一夜,惊动了所有于睡梦中的邻居,以致于后来我们不得不搬家到没有人烟的郊区。我妈似乎为这种噩梦般的后遗症感到愤怒,但遗憾的是我们对这种转变束手无策。这种情况大概两个星期会发生一次,我觉得这大概是恶魔在努力突破这个监禁他的躯体,后来的种种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至于漆月,她在和我没了来往之后像是变了个人。她一反常态地接受了络绎不绝的追求者之一的告白,迅速地跟他进入了甜蜜到令人羡慕的热恋时期。我不清楚她是为了激怒我还是为了排解寂寞的情绪才立马就跟那个男生缠上的,但她有了新的依靠多少能让我感到欣慰。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愈发明了人的本性,我知道她一旦踏足那种满是欢乐的生活,就会迷上它并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同时我也知道她不是那种会因为男人荒废学业或是陷入骗局的人,而事实也与我所想一致。孤独永远都不是好事,她的这种转变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负面情绪,反而令我安心。高一那年她和她那时的男朋友去开房的消息传入我耳中时我有些担心,但后来风平浪静的事态也让我的担忧烟消云散了。我看着她从寡言内向的文学少女变成开朗可靠阅人无数的女强人,内心暗自感叹她将来与我将再无纠葛。
我没想到今天这场闹剧会由她出面调解,但仔细想想除了她以外好像没人能说动我,所以我还是应该感谢她吧。
午后的天空变了脸色,乌云滤出的日光落在所有低垂的眼眸里,泪水从那些眼眸里流出,斜斜地落在校园里连成一片的伞上。从高处看,那些挤在一起的花花绿绿的伞就成了梦幻的花海,喧杂的人声蒸腾着升起,时不时地把它们中的几个往上抬一截,不久又落了下来。夜晚的静默来临之后,那些花便大多凋谢掉了,所剩无几的傲寒者也失去了声音。终于,所有花都凋谢了,随风飞舞的花瓣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落成一排。月光经乌云的洗礼,流泻下来的只是些破败的残渣了,所以路灯又伪装成了地上的月亮,带给那些独自享受虚伪的人虚幻的梦想。
我不知道无法入眠的自己会不会做梦,但我大概要撑起伞,委身于这片黑色的闲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