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毫无疑问是一种悲哀。
平凡的悲哀之处不在于平凡本身,而在于它代表的东西——退而求其次、妥协、随波逐流。平凡的人生是次品,是没有意义和方向的苟活,是在寻得了满是迷茫和痛苦的生活中残存的幸福碎片就觉得满足的卑微。然而平凡的人们是不会承认自己生活的迷茫和痛苦的,他们会忘记本心,把在人生路上偶然拾得的廉价品当成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然后故作充实地向你炫耀他在那漫长又无趣的人生中取得的各种他自己都不想要的成就。他们只有在死前才会后悔,会想起他们埋藏多年却一直没有忘记的愿望,以及那数不清的违心的日子。
所以此时就会产生这样的论调‘没有人是平凡的,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灵魂’,说出这种话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可笑之处。既然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那独一无二就变得平凡了。包括他自己在内,世人不会因为随处可见的东西感到震惊,流俗的东西也不会因为一句苍白的话语变得珍贵。那些说着名为积极实为自我安慰的话语的人,大概到死也不会察觉自己的愚蠢吧。”
“那你呢?”
“嗯?”
“你和那些说着自我安慰的话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在骗自己罢了,白林。”
“我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从出生开始。”
“是吗。”
短暂的沉默。
“能告诉我一些你父母的事情吗。”
“你想知道什么?”
“他们的去向,或者跟其相关的线索。”
“我没有头绪。”
“是嘛,那就没办法了。”
“在这种情况下,你准备怎么做?”
“你真的是监狱和白汍的儿子吗?”
“如果我说不是,你准备怎么做。”
“我的作法是不会变的,事实上从你告诉我你对他们的去向一无所知的时候,你的身份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虽说是这样,但我还是有义务告诉你接下来的计划,如果将来你改变主意想要告诉我什么的话可以来找我。”
“谁知道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基金会应该掌握了监狱和白汍的一些消息。我从谢林的日记里了解到现在小镇的某处有个东西,这个东西大概能可以作为和他们谈判的筹码。对了,你知道基金会和谢林吗?”
“知道。”
“那就行,省得我再花心思解释。那今天要跟你说的话就这些了,你那些不明不白的歪理以后少跟我说。再见了。”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生气?”
短暂的沉默。
思考。
“谁知道呢…谁都有莫名其妙想要发火的时候。”
“确实。”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但是我不想说。”
“那真是太好了,再见了。”
我转身离去。
我不知道我因为他故弄玄虚的态度而感到火大是否愚蠢,但这确实妨碍了我们俩进一步进行信息的交流。不过我也不觉得他会透露什么有用的信息给我,他明显在隐瞒。
他隐瞒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隐瞒?
我没有闲工夫去深究他的个人问题,初步的计划已经定好,变数就算存在也不会在他那。当下的难题另有他在,我必须考虑的事情还很多。
回去之后给谢樵写一封信,和她商量商量吧,她比这个留着伟人的血的败家子要靠谱多了。
不过说起来,她因为憎恨监狱才想要找到他,我则是因为尊敬和感激监狱而想要找到他,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是刚好相反的。
思考着这些事情,我撑着伞来到了教室门前。
教室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吃完饭立马回来学习的人。透过上了水雾的窗子我能看到,他们坐在那几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位置上低头做着题。
“嗯?”
我扫了一眼,发现有人在我位置上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快步走进教室,那人好像很警觉,在我从后门边的窗子走到教室门口的这段时间就从我的位置上离开了。但这大概是无用功,因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刚才在那了。
我装作没有发现她,回到自己的位子落座,低头观察周遭事物有何变化,结果发现自己的桌膛里多了一本书。
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跟早上撕破的那本是一样的,连版式都一模一样。覆盖整本书的塑料皮还没被撕掉,看起来是从书店买了就送过来的。
我长舒一口气。
为什么她心这么好啊,有必要这样对我吗?
我起身往前门走去,装出一副要径直走出教室的模样,然后在来到第四排时猛地停下。
“段那。”
“诶!”
她惊叫出声。
“有,有什么事吗?”
“没,只是我早上才把你弄哭,你现在不生我气还一副见到我很紧张的样子,我觉得很奇怪。”
“啊,啊啊,早上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在意了,还有我没有紧张啊,你乱说什么?”
“你跟我出来一下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低下头,整个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同时,我也愈发地感到不快了。
“跟我来。”
“好…”
她跟在我后面,从走廊上挑选出自己的伞。她的伞是墨蓝色的,上面没有花纹。
闲雨淅淅沥沥,落在她单薄不安的影子上。路灯在柏油路上投下的她的身姿蜷缩着,唯余一只打伞的手伸了出来,仿佛在向谁求救。雨水浸湿了的落叶被秋风拖拽着,发出哗啦啦的摩擦声,像是某个被拖入深渊的女人在哭喊呻吟。我们穿过办公楼的门厅,来到空无一人的水房门前。我带她来到水房的屋檐下,合上伞,拍了拍灰,坐在了台阶上。
“你也来坐吧。”
她坐在了我旁边,准确的说是距我半米左右的地方。
“段那,我有事想问你。”
“什,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实在不能理解。我知道你是个对所有人都热心肠的人,你帮助别人是经常有的事情,即便如此你对我的关心在我看来也是超出了常理。上午的那件事怎么看都不是你的错,是我发脾气才导致那种不愉快的结果,你是好心才催我交作业的。你为什么要在知道自己没有做错的情况下来弥补不存在的过失?”
“我……”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你在讨好我吧?”
“怎,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朋友做了那样的事情很对不起你,你经常看那本书,感觉你很珍惜它,所以我才又买了一本一样的。而且,我如果是为了讨好你的话…”
“‘如果是为了讨好你的话,我就不会选择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放过去了?’你该不会想要这么说吧?”
“…”
“段那,你是知道我在晚自习前喜欢呆在教室的吧?”
“啊?这我不清楚啊。”
“别装傻,全班人都知道。你明明知道我在这段时间不会长久离开,却挑这个时间来把书放在我位上,你大概是觉得我去上厕所了一会就会回来。你放好了书之后就坐在我的位置上盯着上了雾的窗子等我回来,在我看到自己位置上有人的瞬间跑回到你自己位置上。这样我就会发现书是你放的,而且不会觉得你做这件事是想让我知道,这样我就会产生愧疚感且对无条件对我好的你产生好感,你讨好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吧?仔细想想我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人影这也太巧了,你应该是在我位上坐了很久吧,等到我回来的时候才离开。”
“我,我没有…”
“段那,我再问你一次吧。”
我略作停顿,稍加思索。
“你为什么要讨好我?”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
你怎么了?
你那副恼羞成怒又不敢表露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揭穿后还要继续讨好我吗?为什么这么执着?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喜欢你。”
她说。
我脑子嗡地响了一阵,脸应该也红了吧,毕竟这是打出生起我第一次听到女孩对自己说这种话。但如果我的步调因此被打乱,那也太蠢了。
段那,你还真是看不起我啊。
“你少给老子扯淡。”
“啊……?”
“你喜欢我什么?这张皮肤又差又死气沉沉的脸?还是一两个月不理发衣服从来不穿整齐这不修边幅的习惯?离群索居不与人来往的孤僻性格?还是动不动因为奇怪的事情生气的怪异脾气?你来说说吧,我这个与你无多少接触的人究竟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大概是,感觉吧,不是这些具体的东西能形容的。”
短暂的沉默。
“唉,”我叹了口气,“是我不对,我不该强迫你说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或许我不该深究你这样做的理由而是以更好的态度回报你的善意。我们回去吧,对不起了。”
她没有说话。
我们回到了教室,进门的时候漆月看了我们一眼,神情里透露着些许不安。段那的那些朋友也惊诧地盯着我们。第一节课后她们还缠着段那问东问西,怕我对段那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段那一直沉默着摇头。我有点紧张,怕她们几个又来找我麻烦,但她们终究是没有再干那种事。
放下了稍微悬起的心之后,我翻了翻乱糟糟的桌膛,想找到前几天读了一半的流行小说,名字叫《戏言》。正巧,我翻到了一封信,大概是今天谢樵送过来的。
我稍微放松的心情又紧绷了起来。
“黄浥哥,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见过白林了吧。打电话打得太多确实不太好,所以我今天写了信给你。你和白林的交流还算顺利吗?之前我和他通过信,我总感觉他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可能是我的措辞引起他的不安了吧,如果你能和他处好关系的那就再好不过了。还有,我在妈妈的床底下又翻出了一本日记,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读了一半了。大部分的日记都是记录一些琐事,但是还是有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那个在坝上树林小屋里的怪物在晚上才会出现,而且它会毁灭一切看到他的生物。听起来很可怕,真的要抓住它来当筹码吗?而且我还在想一件事,我们只是一介学生,该如何引起那个基金会的注意呢?还是说黄浥哥你有什么特别的渠道吗?
另外,日记里提到一个叫蓓露拉的人,说她现在也在小镇的某个角落游荡,我们要去寻找她的下落吗?”
我突然觉得脊背发凉。
不仅仅是因为蓓露拉这个令人生畏的名字,还因为这封信已经被人打开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