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蓓露拉,我是来找你的,黄浥。”
她从容地这么说了,从她的话语里,我感受不到任何波澜。
我绷紧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微微挪动着脚步,膝盖稍弯,以保证我随时都能以最快的速度骑上车子逃开。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她确有歹意,想骑着自行车逃跑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正了正身子,向她投以虚弱无力的眼神。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我颔首思索片刻,而后再度正视她。
“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知为何,毫无来由的突兀字词在我的嘴里串联成了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的话语,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唇舌甚至没有因为害怕而打颤。当这句话第一个字的第一个音节在我的喉咙里酝酿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到一种令人舒适的苦涩感从喉头爬到舌尖,随着话语飞出口腔,最后同横溢的灯光混在一起,笼罩在我和她的身边了。
宛如苦行者的夙愿。
她扯了扯那长长帽檐下的嘴角,像是怀着些许踌躇般点了点头。
“你知道大海吗?”
她突然的发问使我有些措手不及。
“要杀我的话就快点吧,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别那么急嘛,跟我聊聊天吧,我已经十多年没和别人说话…”
“我知道。”
“都说了别那么急嘛。”
“大海怎么了?”
“如果说疲惫感是盐和无止尽干涸的水的话,你不觉得大海就是所有生物疲惫感的集合吗?”
“你想说什么?”
“但是大多数动物是不流汗的,所以大海并不代表疲惫,大海除了大海以外什么也不是。我想到的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只是我以这个毫无意义的想法为基础进行一系列的自我批判罢了。”
“…”
“所以说,我觉得不如说大海对我而言代表着自省精神,你觉得对吗?”
“不对吧,因为你刚才说了,大海除了大海以外,什么也不是。”
“是吗…”
她低下头作沉思状。
“问完了吗,快动手吧。”
我张开双臂,呈现出毫无防备的姿态。
“你这么想死吗?”
“谁想死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可能想死的。”
“那你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我动手?”
“你问题也太多了吧,快点吧。”
“你还真是有胆量在自己性命被我掌握的情况下还如此咄咄逼人呢。”她像是拿我没办法般叹了口气,“我好歹也是那位大学者克特雷特的女儿,在搞清楚事情的原因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你们的国家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吧?‘欲速则不达’。你如果想快点结束这对你而言像是折磨的遗言时间的话,就赶紧把我的问题回答完吧。”
“你就这么想知道吗?”
“嗯。”
我侧过身子,将眼神从她身上移开。
“比起死亡本身,等待死亡的时间更令人痛苦,不是吗?”
“恐惧本身比恐惧的对象更令人恐惧,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绕,但是意思没问题。”
她闻言再度低下了头。
令人不安的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当我准备以继续发问打破沉默时,她却如预料到我按耐不住的时机一般先行开口了。
“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这样啊。”
“什么意思?”
“人所追求的永远不是追求的东西本身,而是立于旁侧的某种东西。”
“什么?”
“商贾藏于王市,去岁大丰,仓内有储蓄而不能尽用。不以为足,欲丰甚。或曰:‘所欲者非钱财也。璗樽珩玺列于室,鱼肉粟果积于仓,宝器金银以为所饰,富贵不能复加,而愈欲丰者,非欲钱财也。‘富翁连现存的钱财都花不完,而还是想要更多的钱,你觉得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还会用文言文啊。
“我不是富翁,我不清楚。”
“所有人都是这样,嘴上说着自己想要什么东西,而实际上并不想要它。财富、名声、知识、权力、荣誉、爱情、家庭,甚至是生命。这些都是流于表象的目的罢了,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的真正的欲望都藏在这些表象之后。某种触及生命根源的东西驱使着他们去完成这些目的,而这种东西对于每个人而言,又不尽然相同。”
“触及根源的欲望吗…”
“嗯,”她点了点头,“三尺之木,子种能安于泽土,毫厘之螽,薨声能闻于阴晦。无论生物有没有自我意识,有没有能够自主实现目的的智慧,它们都会像是有明确的目的一般朝着某个方向努力。你们这边的人貌似在从基因方向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但是基因说到底也只是表象罢了。”
“那你所说的生物的欲望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她得意地笑了笑,轻轻将右手端到我的眼前,然后停住。
手形真完美啊。
“挺漂亮的。”
“嗯?什么挺漂亮的?”
她疑惑地歪过了头。
“啊?你把手伸我面前不是在炫耀你的手好看吗?”
“不,不是啊…你在想什么啊。”
是错觉吗,感觉她脸红了。
虽然我这问得有点无厘头,但活了几千年的魔女会这般若处子纯情吗?
她将于我眼前的右手食指向上伸起,指向月明星稀的夜空。仿佛忘了刚才尴尬的场面一般,俏皮而得意地笑道:
“是神。”
我稍微有些震惊。
灭国的魔女蓓露拉,应该是被476那边的唯一神,艾什摩特王国的女王——哈特谢普苏特敌视的存在。然而她却说一切的根源是神。
难道她被神摒弃而仍未放弃信仰吗?
还是说她在明了哈特谢普苏特的神威的前提下,还去信仰别的,更加强大的神明吗?
“不是。”
“啊?”
“我并不信仰任何人造的神。”
她似乎看透了我所抱有的疑虑。
“那你说的这个神,究竟是…”
“你对哲学有多少了解。”
“看过哲学史,大部分哲学家都有一些了解,算是我的兴趣吧。”
“那话说起来就很简单了,我所说的神,如果在这边提出来的话,应该属于’客观唯心主义’的理论吧。”
“也就是说,是类似于世界规律的总和,或是世界本身吗?”
“差不多,但是比起客观唯心主义里的那些概念,我所说的神是更加具体的东西。”
“能看到吗?”
“能。”
“能听到吗?”
“能。”
“能触碰到吗?”
“能。”
“能被我们所理解吗?”
“能。”
“这个神,究竟是什么?”
“很遗憾,到现在仍然没有任何人能够窥见其真容。我那不知道在哪游学的父亲至今也还在为寻得其所在之处而苦恼,监狱和哈特谢普苏特应该也极其想要了解神到底在哪吧。知识对于任何一个想要前进的人来说都是巨大的力量,而得知神的真正面貌就等于认知到了世界的根源,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既然不知道神到底是什么,你又为什么说我们能看到他,能理解他?”
“因为父亲离开之前是这么告诉我的。”
魔女的父亲。
深渊之主克特雷特。
“父亲大概是在九百年前离开的,那时候这边你的国家应该处于宋代吧。他走之前跟大姐蓓拉尔谈了一夜,在之后的生活里,大姐偶尔会提到那夜谈话内容的片段,但是遗憾的是,我还没能把那些片段拼凑成完整的一块,大姐就已经死了。”
“瘟疫?”
“怎么可能。”
“看来故事果然是假的啊。”
“这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真实的故事。”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
“一切都是哈特谢普苏特的手笔,仅此而已。”
“是吗…”
沉默。
我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前来抹杀自己的人交谈甚欢。
“你,你是来杀我的对吧,那为什么还要和我说这么多!”
“那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想要杀你。”
“骗我的?”
“嗯,我从被母亲生下来到现在未曾杀过任何人,虽然我挺讨厌人类这个种族的。”
“母亲?”
“嗯?哈哈哈哈?你就算感叹传说的虚假,但潜意识还为那传说所困呢?人们说父亲用翅膀造出了我们,那怎么可能啊,凭空创造生命这种事情,只有神能做到啊。”
“啊…”
超出我固有认知的事实接踵而至。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黄浥。”
“什么…”
“你打算全盘相信我吗?”
她偏过头,帽檐下通透的右眼目光刺人。
沉默。
“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都是这么打算的。”
她咧开嘴放松地笑了。
“你发现了吗,在你觉得我要杀死你的时候,你显得无比强势,而在得知我所言为虚之后你却多有退让。”
我无言以对。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无论如何,我还是蛮喜欢你的,你给出的回答我都很满意,”
她说,
“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算是给你的奖励。”
说着,她缓缓摘下魔女帽,展露真容。
看到她面容的我的反应,说是目瞪口呆或许有点言过其实,但我着实是吓了一跳。
乌黑的长发,稚气十足的五官,少女般精致而柔软的脸颊上却生得一双蓝海般透彻而深邃的眼睛。
若处子般灵动巧俏又仿佛天仙超凡显圣。
跟我想象中阴沉冷漠的魔女完全不同。
“你这么盯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
“呵呵,这也能理解,我的面容对于人类的男性来说似乎颇有吸引力,而事实上我也是我们六个姐妹中生得最漂亮的一个。”
“哦……”
沉默。
“对了,既然你不是来杀我的,那你在这等我干什么?”
“该怎么说呢,只是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吧。”
“那你为什么挑准了这样的时机?”
“不,并不是我挑的哦。”
“啊?”
“湖底的骑士,杜兰德尔。我是追着他来到这里的。我听人说这里是监狱出生的小镇,他和白汍的儿子也在这里,就去找了那孩子。但那孩子好像不太愿意跟我说实话,只是隐晦地暗示我来找你。”
“呃,你是说那个湖底骑士也在镇上吗?”
“嗯,不过他的下落很好找,去有水的地方找他就行了,像是你们这里最大的蓄水库或者河流,他会在夜晚的水底现身。”
“他强大吗?”
“你觉得呢?”
“关于他和你的传说有几成是真的?”
“三成吧,他确实在二十一年前来森林里找我了,但是并没能杀掉我。我砍断了他的双腿之后他就逃走了,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哦。”
我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她面前。
“你知道监狱和白汍他们现在在哪吗,有关他们行踪的信息也行!”
“你别激动,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也没必要过来和你见面了,就是因为白林透露你有能找到监狱下落的意图和办法我才来见你的。你说说吧,你是怎么打算的。”
“你没从白林那听说吗。”
“他哪会正经跟我说话。”
“也是,”我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这个镇上有一只‘害羞的人’,我想抓住它拿它跟基金会谈条件。”
“途径呢?你怎么让基金会的人知道这里有这个怪物?”
“暂时还没想到具体的办法,我知道警察和基金会有来往,所以或许可以报警…”
“嗯,你就慢慢想办法吧,时间多的是。”
我低下了头。
“那个,蓓露拉…小姐?”
“直呼名字就行。”
“哦…你能帮我抓捕害羞的人吗?因为我一个人去抓那种东西实在是太过困难…”
“不行啊,因为我还要继续追杜兰德尔。这次谈话也只是忙中偷闲,他大概率是冲着白林来的,我受过监狱之恩,理当保护他的儿子。”
“啊…那行吧。”
蓓露拉斜眼看了看我。
“害怕吗?”
“嗯。”
“没事的,你不会死的,相信我吧。”
“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是呀,”
她扯了扯嘴角,说:
“这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