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那,准备出门了吗?”
晨曦微露时,我就已经洗漱完毕走到门口了,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避开他。我下意识侧首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却在余光将要和他的身影相交之际停止了行动,转而看向地板。晨光从窗隙潜入,于门廊间漫游,最终落在他脚下,投下一个怪物的影子。
“嗯,哥哥你今天没事要干吧,怎么起来这么早。”
那影子歪了歪蜥蜴模样的头颅,开了口:
“习惯了,我平时都是这个点起来的。倒是你,段那,你们七点早读吧,现在才五点半,你这么早就出门干什么?”
“为了避开你。”
我第两千零五次在脑中产生了对他说出这句话的念头,又第二千零四次将这念头掐灭了。我推开门,踏出了步子。
“我也习惯了。”
我丢下这句话,离开了家。
小镇的早晨如既往般清冷,晨风从灼眼的朝阳的方向吹来,仿佛是要对和煦的日光抗议般带来过分的凉意。我在学校旁边的小摊上买了块饼,朝校门走去,校门刚开,在门口等候的除了我以外只有寥寥几人。我扫了一眼,本不以为意,然而在扫视罢了的几秒钟后,我的潜意识却先我一步做出了反应,大声向我的大脑惊呼。
一米八上下的身高,宽厚的肩背。像是想梳三七分却又没梳好一样稍显凌乱的头发,许久未眠般憔悴阴郁的脸,一双无神却又隐隐散发憎恶的眼睛。他那于冷漠的外表下压抑着的难以名状的欲望和不知因何而起的怒火,总让我把他和那些隐秘在常人视野之外的异常之物联系起来。
黄浥。
以往总是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的他,却混在今天早起的人群中。
昨日我向他表白却遭怒斥的情景于惊讶之前填满了我的脑海,我顿觉脸颊发烫。
“你喜欢我什么?”
他的眼神饱含轻蔑。
“是这张皮肤又差又死气沉沉的脸?还是一两个月不理发衣服从来不穿整齐这不修边幅的习惯?离群索居不与人来往的孤僻性格?还是动不动因为奇怪的事情生气的怪异脾气?”
他把我逼上绝路,直入我柔软而从未被他人触碰的心灵深处——
“你来说说吧,我这个与你无多少接触的人究竟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他如是说。
全部被他说中了,有意讨好,虚情假意,逢场作戏,这正是我啊,这正是十多年来没人能够看穿的我啊。然而他只用片刻,就看穿了我的真面目。
他能拯救我吗?从那个称我为妹妹的怪物手里,从那个已经扭曲了的家庭里。他能赢过那个蜥蜴脑袋人身子的被我称为哥哥的东西吗?
不,我也无须思考这些问题,因为除了寄希望于他以外,我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
与他的邂逅已历年余,却恍如昨日。在文理分科之前的某天,我和同班的女生下午放学后去后街吃饭,回班的路上突然下了大雨。我和她焦急又茫然地站在办公楼的屋檐下。我们俩的身影似乎被雨点抹去了,来往师生千百人,却无一人注意到我们。她似乎有些愤慨,跟我骂了几句,但行人目之所及皆为伞类,更兼晚课临近,众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任何一记余光会落到我们两人身上。
“没带伞吗?”
他像是从天而降般凭空出现在我们俩的身边,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她甚至惊叫出了声。
“嗯。”
我有些弱气地回应他。
他没有多说什么,伸出手把伞向我们这边递了过来。然而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接过他手中的那把伞并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伞供他自己使用的时候,他却收回了手。
“等等。”他皱起了眉,侧耳倾听着什么。
“看来我们都不用淋雨了,你在这再等一会,雨马上就要停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只留下我和她愣在原地。
“搞什么啊,居然说雨一会就要停了,他以为自己是人形天气探测器吗?”
我身边的她小声抱怨道,而我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如若将死的动作和卧兽般平静而慑人的眼神让我想到了——
我那鸠占鹊巢的怪物哥哥。
我很清楚,那是人外之物的姿态。
不出他所料,两分钟后大雨骤然停止,而随着雨之将息,我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开始在每个窸窣挥笔声不绝于耳的晚自习课上找借口跑出来,躲避着教导主任的视线提心吊胆地在二十多个班级上千号人里寻找着他的身影。当然我也被抓住过,教导主任将我逃掉自习课在整个教学楼乱逛的举动告诉了我父母,而当我那受了哥哥蛊惑而对我倍加责打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尽数我和那个偷跑进我家的怪物之差距时,我第一次没有感到委屈和不甘。狮群猎牛尚需承担受伤的风险,位于被捕猎者之立场的我要战胜他需要付出的代价更不必多言。虽然我没有因为挫折而气馁,但夜晚的寻人历经数日仍一筹莫展。一计不成便再设一计,我每节课间都在厕所门口驻足观望,找到他后便跟在身后直到他进班。最终得到了他在三班上课,名叫黄浥的消息。
高一下学期,即将分科的时候,我在朋友那里搞清楚了他的志愿。并想我那人脉甚广的父亲下了跪,请求他托关系把我转到三班去。就算是平时我稍有过错就毫不吝惜谩骂之词的父亲,在下跪的我面前还是选择全了我的心愿。
大喜过望的我像一只胆小而又兴奋的野兔一样于每个不眠的夜晚将那张文理分科的志愿表反复咀嚼,在分班之前屡屡经过三班窥探他的行踪。
他能救我,只有他能救我。要我跪下来求他也好,把自己的贞节交给他也罢,无论他向我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只要他能救我——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然而在我来到他的班级,接近他的尝试也屡屡失败后,漆月找到了我。
“你是对他有想法吗?”
“没,没啊……”
“没必要隐瞒,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我认识他已经有十多年了,对他这样态度的人我原来也见过。”
“那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我以为得到了敲门砖,不禁激动地抓住了她的手。
“没有,几年前他得了一场病后性情大变,之后就跟所有朋友绝交了。”
“啊……”
我难掩失望之色。
正当我为寻得新径而陷入思考的时候,她又一次开口了。
“他是恶魔。”
我和她这三年来唯一一次的对话,就以这样一句简短而又令人震撼的话语作结了。
也是在那之后,困扰我将近一年的疑虑在我脑中产生了。
“他和那个蜥蜴,是一类东西吗?”
我不得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以保证我自己的安全。如果我草率地同意他的要求,或是向他支付他帮助我“应得”的代价,是不是刚出狼巢又入虎穴,那只蜥蜴好歹会伪装成我的家人,不至于威胁我的生命,而眼前的这个黄浥如果真的是恶魔的话,向他靠近的我身上或许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自那日起,我选择了放缓节奏,在寻找机会接近他的同时打探清楚他的本性。高一下半年的期中考试过后会有一次座位的调换,老师在一次自习课上让我们写下自己对座位调换的想法。我知道黄浥肯定还是坐在教室右侧的角落,于是写下了“最右边靠后的位置,把前面的位置让给看不清楚的同学”。但老师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将我的座位放在了最右一列的第四排,不过幸运的是,我被委任为组长了。
那之后,我用组长的身份向他施了不少恩,直到现在——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他的背影。
他究竟在干什么?
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进了校门,却没有往教学楼的方向走,而是坐在了校门旁绿化带中的亭子里,观望着校门口来往的行人。
“这是……”
我再清楚不过了,他这是在找人。
他在找谁?
是因为对昨天我向他表白的事耿耿于怀,所以在等我吗?
是有事要找当众和他对峙的老友漆月,所以在等她吗?
还是另有其人?
我意识到这是接触他所在世界的绝佳机会,所以没有惊动他,而是躲在他身后的某处默默地看着。我的脑中闪过“偷窥狂”、“黄雀在后”之类莫名其妙的字眼,但我现在没工夫想那些无聊的事情。
他要等的人似乎迟迟没有来,上课时间快要到了,他离开了亭子走进教室,我虽然因为一无所获而有些失望,但也跟在他身后来到了教室。
今天班里似乎比平时要冷清许多,平时颇为吵闹那些作为班级里红人的男女今日都显得格外消沉,结合黄浥今天的异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上课铃终于响了,我读着书瞄向黄浥,发现他没有如往日般看着书发愣,也没有自顾自地拿着他的小说看,而是呆呆地看着某处。我顺着他的视线寻找着他所在意之物,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空出来的位置上,阳光斜斜地从窗子里落下来,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把那让人不忍看的悲剧昭然于众人。
空着的椅子的主人,是一向守时的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