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月死了。”
我并非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而是黄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无助的他,他往日那恶魔般凌厉刺人的眼神现在软得像一只被侵犯的绵羊。他一改往日无论何时都三缄其口的风格,变得想要向别人倾诉了。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但当他像是向我求助般对我说出这句令人绝望的话语时,我不能说没有被震撼。
他托着下巴,像是丢了魂一样坐在凳子上。灰尘在他的身边浮动着,于午时温软的光下闪耀着,如同碎了的眼球一般灼人之眸。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哭得那么笨拙,像是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流涕的怪物一般。
“我以为…”
他说,
“我以为我跟她断交之后,她就不会再管我。她和比我优秀,长得比我帅的男生谈了恋爱,跟那些善于运动学习又好的朋友成日一起,我以为她早就不在意我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管我,为什么要趁我不在偷看谢樵写给我的信?”
谢樵?那是谁?
是亲戚吗?
还是说他除了漆月和我以外,还和别的人有来往?
那个谢樵,是那个世界的人吗?
“又为什么,”
他以咬断钢筋的气势咬紧了牙关,犬齿刺破了下唇,血滴在了桌子上。
“为什么她要去那里?”
我弯下腰,抱住了他。
“你,你干什么,段那?”
“别哭了。”
“啊?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哭了?快给我放手,你放手啊!再不放手别怪老子不客气!”
“我喜欢你。”
他的脸色骤然变了,扭曲的眉宇间透露着百分之九十九的疑惑和百分之一的绝望。
他在因为什么而绝望呢?
大概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在骗他吧。
“很过瘾吗?”
他问我。
“说你妈的胡话是不是很过瘾啊**?你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啊?漆月在那个坝里死得连渣都不剩了,你还要在这里说这些恶心人的话是吗?”
“我说的都是真…”
自己的声音在此中断,我低下头去,看见的是被恶魔的利爪捅穿的身体,以及如注涌出的鲜血。
我抬眼望向他,他则看向别处,眼神里满是失落。
“够了。”
我应声倒下。
“我是不可能帮你的。”
他丢下将死的我,转身离开——
我自梦中惊醒,急忙转身看向黄浥,他同我于梦中所见毫无二致:魂不守舍地托着下巴看着前方。然而他不会流泪,不会向我倾诉,也不会杀死我。
我扶着自己的额头,从紧闭的唇齿间挤出这句令人难以启齿的话。
“我在想什么啊…”
这节课罢便是晚课前的休息时间了,我起身前走出教室门前对黄浥的状况稍作了留意,他并非同往日般速速前往后街吃饭,而是呈午时之姿态,仍旧消沉地坐在座位上无任何动作。
“段那,愣着干嘛。”
“哦,没事,去吃饭吧。”
“你听说漆月的事了吗?”
“嗯,多少听说了一点。”
“她是半夜去水库旁边的松林里所以才死的,听人说是被人那个之后杀了…”
“真恶心。”
“不过这应该也跟她生活不检点有关系,有人说是被她甩了的男人盯上了她动的手。虽然漆月她人挺不错的,但是这个缺点却要了她的命啊。”
“犯人抓到了吗?”
“还没有。”
“那就别妄下定论。”
“哦,哦…”
“而且,这跟她的生活怎么样也没有关系吧,女生晚上自己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你我都要注意才是。”
“嗯,说的没错。”
“唉。”
“而且你知道吗,那个黄浥是漆月的青梅竹马来着。”
我猛地一颤,停下了脚步。
“听说他初中的时候被漆月甩了,之后就一直不与他人来往了,性格也变得特别恶劣,你看他昨天还那样对你。有人说就是因为昨天他发火,漆月劝他,所以他怀恨在心,所以…”
“这不是扯淡吗,要是漆月的死跟他有关,他早就跑了,还来学校干嘛。”
“也是,终究只是道听途说。”
“别说漆月的事了,谈点别的吧。”
“嗯,毕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我跟她进了后街,同往日一样去买了份烤肉拌饭,准备带回教室吃。拿起饭盒的时候,我想起了黄浥。
“再要一份烤肉拌饭吧。”
身后的她问我:“你这是给谁带饭啊。”
我愣了一下,说:“黄浥。”
她闻言,好半天没开口说话,直到我俩走到教学楼前的时候,她才拉住了我。
“段那。”
“你是不是喜欢黄浥?”
“为什么这么问?”
她指了指我手上的饭盒。
“这是你自愿给他带的吧,我没看到他下午跟你说话。”
“嗯。”
“你是个好心人我知道,但你对他的照顾也是超出了正常范畴。昨天你没跟我一起去吃饭,是去买书赔他了是吧。”
“嗯。”
“那不就很明显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喜欢他对吧?”
“错了,大概。”
“大概?”
“对他就罢了,我不想对你说谎。”
“说谎?什么意思?”
我没回答她,继续往前走了。
我进了门,看见他仍在那儿坐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他桌前,把晚饭放在他面前。他愣了一下,抬头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我朝他点了点头,他又低下头看着饭盒在桌子上投下的影子,叹了口气,说了声谢谢,之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从没见他吃饭吃得这么香过。
巨人把世界的大幕拉上了。
夕阳像个不畏死亡的女人一般无言地沉入地平线,结群的沉默在天空中盘旋着,却无计落入山河。那巨人在完全拉上大幕之后,便敲响了不安的钟。
“黄浥!你干什么一脸傻相!我在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他似乎没听到老师的怒斥。
课后,他被叫进了办公室,挨了一节课的训,但回来后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第二节课毕,外语老师要收前天发的卷子。我收了前面其他人的卷子后,来到了他面前。
“外语卷子写了吗?”
“没。”
“为什么?”
“不知道。”
“呃?”
“我说不知道。”
“是因为漆月的事吗?”
他抖了两抖。
“跟你没关系。”
他如是说着,移开了视线。
“你想哭吗?”
“别说胡话,赶紧滚。”
我脑海中浮现身体被贯穿的梦境,那种切肤之痛于现在的我身上重现,啃噬着我软弱的意志。
动手吧?段那?
动手吧,段那。
动手吧…段那。
动手吧。
段那。
我弯下腰,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了他。
“你干什么?段那!”
心脏开始猛跳。
“别哭。”
紧张感扼住了咽喉。
“你说什么胡话?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哭了,再不放开别怪老子不客气!”
说出口吧,段那。说出那句让人心颤的话。
“我喜欢你。”
我闭上了眼睛。
有道是尽人事以待天命,我能做的只有静候命运的到来了。
虽然这么说啊…
但在恶魔肌肤那冰冷的触感传至我的神经末梢之时,我还是没能止住恐惧的泪水。
真想和电影里那些面临死亡的人一样大声嘶吼“妈妈”啊,但是我的母亲并不能承受我生命最后的寄托啊。在死前却发现没有所爱之人可以呼喊,生为人类之悲哀莫过于此了吧。
我感到自己飞了出去。
是被恶魔的力量打飞了吗?
这个我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高速,我应该是必死无疑了吧。
不,不对。
我才十七岁,我不想死。
我还没吃够我妈做的饭,没看够我爸房间的书,没跟朋友们说完我所有隐瞒着的心思。
求求你了,我不想死,就算让我和那个怪物在那个扭曲的家里同居也好,只要能让我活下来,只要能救我———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我把那从漆黑里拼凑出的微渺希望压成切齿之声,把我那最后的卑微诉求和哭声混在一起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救我———”
谁来,回应一…
“救你干嘛?你是要死还是怎么的,亩狗。”
脸颊上传来面巾纸的触感。
“别哭了,狗脸都哭花了,能不能睁开眼睛好好说话。”
我睁开眼,眼前是繁星缀饰的夜空,以及我再熟悉不过的那双消沉而潜匿愤恨的眼。
“喂,亩狗。”
“我,我?”
“这儿除了你还有谁啊?”
“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亩狗亩狗亩狗亩狗。”
“我们俩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别试图转移话题,我还没骂够。”
“那我是不是该这样说啊,‘我是主人的小亩狗,请随意辱骂我吧‘之类的。”
诶,他脸红了,还开始喘粗气了。
我就想开个玩笑啊。
不会吧…
“我是把你从教室里丢出来,然后自己跳到空中接住你,飞到这儿来的。”
还好,他没有接我的话。
“那同学们不是都看到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速度够快,他们根本看不见。”
“哦…”
“你知道我是恶魔。”
“知道。”
“你知道刚才惹火我你会死。”
“知道。”
沉默。
“漆月死了。”
“嗯。”
“我不能让她白死。”
“嗯。”
“所以救你的事,晚点再说。”
“嗯。”
“你是不是只会说嗯?”
“嗯。”
“你喜欢我吗?”
“嗯。”
“别扯谎。”
“嗯。”
他转过身,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早直说老子早帮你了,傻子。”
“嘿嘿。”
“别笑,听着就上火。”
“你喜欢我吗?”
“啊,”他撇开脸,“从刚才开始。”
“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再笑给你弄死。”
我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对着他那红得发烫的脸亲了一口。
“段那!你!”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爱我啊!你知道吗!”我冲着他的脸大叫。
“你想逼老子说什么话!”他冲着我的脸吼了回来。
“赶紧说‘老子爱你’!”
“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那,你啊…”
“我喜欢你!”
“啊?”
“从刚才开始!”
我把嘴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去吧。”
“不用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