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街角一遍又一遍地堆叠着正在腐烂的孤独,它们倚着婆娑的树影,吮啜着即干涸的月光,于人目不能及之处苟且偷生。某日,这些孤独让人撒入了些火星,于是它们便燃烧了起来。然而这燃烧短暂而缺乏意义,它们用痛苦和丢失的生命换来的只是些飞散的灰烬罢了。
对惨烈生活的向往只不过是好斗者的无谓虚荣而已,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忍受那些激痛呢?
我踏着前往死地般不安而决绝的脚步,朝着那个小屋的方向。
警车和封条,将我阻隔在坝外。
那封在我之前就已经被某人拆开的信封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虫鸣从四面八方传来,大涡随着所有被月华洗去的繁星缓缓坠下——
月亮大概是颗灾星。
我这么感叹。
那些往日光景的残影若一闪而逝的流星般,于空中划过。它们自我的眼里飞到巨人的眼里,在此夜之后的每一晚同那些大幕的操持者们一起翻覆日月的行踪。
我知道我的梦开始了,我的目的,我的计划,一切都从这里开始。我仿佛坠入了羊水,于其中尽情畅游,并在深感烦躁无趣之后凭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所谓对自由和知识的渴望撕碎了这年月保护我的子宫。在那之后我将自豪地对自己呼喊,说我的人生之门,是由无辜者之死撬开。
啊啊……
他来了。
他将他那如染着火星的枯木般的手臂搭在了老树的枝头,于是整片山林就成了他的身体。火星落满了每片叶子,将那些叶子变得枯黄、焦黑。他以死亡的沃野之面目,质问我:
“谁死了?”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
“我…知道是谁?”
“不仅如此,那个魔女也知道。”
“蓓露拉?她也?”
“你准备怎么做?”
“我…不管是谁,我都不能让他白死。”
“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死。”
“我不会让其他人死的。”
“那些警察。”
沉默。
“我…不会再犯错了。”
“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我……”
“因为你犯的错,漆月死了。”
“漆月?”
漆月,死了?
漆月她,死了?
那个我甩着书包一步一步走近的漆月?
那个于黄昏时对我踢打哭闹的漆月?
那个在离开我后与无数男人交好的漆月?
那个在我失控时出言相阻的漆月?
那个被怪物碾成碎渣的,漆月?
“嗯,就是她,你再清楚不过了吧。”
“我…清楚…”
“因为你,她才死的,因为你明知道自己和谢樵的通信内容危险至极,却还对保密工作毫不上心。”
“因为我…”
“你要去找监狱是吧?那个跟哈特谢普苏特过不去的男人。”
“对,没错…我要去找监狱。”
“如果你意已决的话,这次的事就是你在这条路上犯下的第一个错,未来你所犯下的错误将会百倍于此,千倍于此。你将一遍又一遍地感叹自己的弱小和懦弱,为自己的踌躇不定而感到愤怒又无力。那些知道你目的并为之耻笑你的人会极尽一切办法利用你,榨干你的价值之后再抛弃你。无论你的意志有多么坚强,你低下的能力只会让你离你所谓的人生意义越来越远。”
“那我…该怎么办?”
“你知道,黄浥。”
回应我的,是某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凛冬之风敲打着窗门,炉火将我身后某个女性的身影投在了墙上。
“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敢回头。
“黄浥?”
“漆月,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犯的错,你才会…”
“但是,你并没有感到痛苦吧?”
“诶?”
“你很高兴对吧?我也为你高兴啊,你终于找到了能够吸引基金会的办法,这可是你迈向自己人生的第一步啊。”
“不,不对,我怎么会?”
“说实话吧,黄浥,我不会责怪你的。因为我已经死了。”
“漆月,对不起,我真的…”
“为什么要道歉呢?为什么要摆出这种痛苦的表情呢?难道你要像那个段那一样,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还说着令人作呕的谎话吗?”
“漆月,我…”
“你知道吗,黄浥。我这些年来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只是想让你感到嫉妒罢了。”
“什么?”
“没办法啊,我太想让你变回原来那个样子了,那个陪在我身边的开朗阳光的样子。我想跟你一起骑着自行车上下学,早起在后街买豆浆和鸡蛋饼,中午在你家和叔叔阿姨还有妹妹一家人一起吃午餐,趁着晚自习前一点小小的时间一起在最北边的操场上散步,晚课间偷偷地在小亭子的树影下亲你的脸。”
“…”
“可惜这一切都没办法实现了,因为我已经死了。”
“漆月…”
“黄浥,你能替我报仇吗?”
“报仇?”
“把那个面貌见不得人的怪物一次又一次地撕碎,就像他撕碎我一样。”
“可是,我没有那种力量…”
“不对,你有。”
“我有?”
“仔细想想吧,你能为了我做些什么,你能为了我变成什么,如果不能变成从前的你,你就变成未来的你吧。”
“未来的我…”
“黄浥。”
我回头。
那是副令人怀念而又倍感陌生的面孔。
“你觉得,未来的你,是什么呢?”
“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
黄浥是什么?
“我是恶魔。”
“对啦!”
她笑了,仿佛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般——
她笑了。
我想,我大概就是为了看到这笑容,才在这黎明下定了决心,走进那间噩梦般的小屋的。
屋子的里面是什么呢。
原来是五年前,我被漆月拿着书包踢打时的一中操场。
夕阳在我和她的脚下拉出长长的,长长的影。
这是五年前,我和她最后一次真正见面的地方。
她站在我面前,向我挥来那小小的,毫无力量感的拳头,我则傻站在原地,毫无躲避的念头。
我的头掉了。
我花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一开始我只是以为自己被她打了一拳,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上,而当我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躯体时,我才发现那是初一的我的无头尸。
她像是闹着玩般打出的第二拳,则旋风般将我的身体卷得粉碎。
接着,她走到我的面前,将我捡起来,用额头轻轻地抵住我的额头。
“杀了我,黄浥。”
“不行,我不行。”
“为什么?”
“我已经要死了,身体已经…”
“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我低下头,看到的是以跪地的姿势**着重生的躯体。
然而在下一瞬间——
那躯体又变得支离破碎了。
“漆月…不要再…”
“不要再什么?”
“你已经死了,漆月。”
“对,我已经死了,可是它还活着。”
我像是触了电般抖了一抖。
“你明白了吗,黄浥?”
她用她那初中女生的纤弱的腿,将我的脑袋踢飞了出去。
“我,漆月!我啊!”
我张开仅剩的那颗头颅上的嘴,大声向她呼喊着,但当我(或者说是我的头)落到地上时,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那么费力,因为她不知何时已经在落点等我了。
“怎么了,黄浥。”
“我要杀了你。”
她的右手飞了出去。
我只重生了左手附近的躯体,左臂,左侧的肩背和肺部,并用这独臂弹跳起来,将她的右手扯下击飞。
我抓住她的头,然后——
一鼓作气将她拽倒在地。
于此同时我自己的残破躯体也因为反作用力飞到了空中,我趁着落地之前这一段时间复原了身体,然后在距她十米左右的地方平稳地落地。她也在这几秒内重新站了起来,于不远处和我对峙。
接下来的场景如恶趣味的童话一般让人反胃,两个**的少年以看似无力的拳脚将对方一次又一次无情残杀。从地上抓一把沙撒向对方,那些沙粒就像霰弹枪的子弹般把对方打成筛子。扯着书包带子把书包朝对方身上砸去,对方的身子就像被岩浆浇了一样瞬间缺了一大块。然而这地狱仿佛永远不会终结,因为两人无论被怎样施虐,都不会死去。
那些情景于我的脑海中闪过——
她的舞步于残阳下的长廊间绽放,于众目下的舞台上飞掠。当所有人的掌声如潮水般为她用汗泪凝铸的舞姿迭宕时,她朝着台下的某人小声地说了:
“小黄!”
那是在十二岁那年。
她与初恋青涩的感情于烈日下散发些许青梅的酸甜。当她与他饮冰笑谈心生悸动却发现碍事者进入视线时,她低下头小声地说了:
“小黄…”
那是在十三岁那年。
她不知为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拿出手机拨通了某人的电话。当电话那头出乎她意料的传来毫无睡意的问话声时,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小声地说了:
“黄浥。”
那是在十四岁那年。
她将自己的一切展现在他面前,与他一同解放原始而热烈的欲望。当云雨后双方皆疲惫,她侧躺着咀嚼胸膛中压抑的空虚感时,她流着泪小声地说了:
“黄…”
那是在十五岁那年。
她下定决心走进某人的世界,依着信中所言来到废弃多年的坝上松林,鼓起勇气走进了那间破败阴森的小屋。当那怪物嘶吼着向她奔来时,她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想起五年前夕阳下的两个孩子,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所以在她被那瘦长的枯手撕碎之前,她朝着天空小声地说了:
“黄浥?”
那是在十六岁那年。
然而,黄浥没能回应她。
然而,黄浥没能回应她。
然而,黄浥没能回应她。
然而,黄浥没能回应她。
然而,黄浥没能回应她。
“黄浥。”
尽管如此,面前的她却再一次,小声地对我说了:
“黄浥。”
她可能以为这次不同以往吧,然而她想错了。
黄浥这次,也没能回应她。
我将书包套在她头上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崩塌了。夕阳,操场,漆月和黄浥如同被坍缩的空间吸走了一般。于此时此地切实存在的,只有天空中的一抹蓝,头上套了面罩的枯瘦鬼影,以及没能被鬼影杀死的恶魔。
“和我想的一样。”
只要将面罩套在它脸上,它就失去了攻击的欲望。
我以恶魔的姿态瘫倒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
“漆月,我没让你白死…”
我对自己低语。
“黄浥?”
啊?这是…
“段那?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我看你没来上课,有点担心你,就翘课跑来了。”
“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
“打了两个小时啊,完全没感觉到,kennel是死了太多次了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跟这个头被蒙住的东西打了一架,彼此都死了几百次吧,现在我已经把它制服了,不过你最好还是离远点,只要你看到它的脸就必死无疑了。”
“诶,这怪物是?”
“对了,你看到这样子的我都不害怕的吗?”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知道是你的话也就没那么吓人了。”
“是吗,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我变成人形,你帮忙扶下我吧。”
“好!好的!”
“小姑娘,不用麻烦你了。”
仿佛被海浪沾湿的濡湿而深沉的中年男性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了我和段那的对话。
我已无力迎敌了,这时候来的究竟是谁?
“是谁在那?”
“你问我吗?”
一把剑,将我的喉咙贯穿。
“我叫杜兰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