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村的小商铺总是用那种散发柔和黄色光的灯泡，这样，夜晚的时候不至于晃人眼。飒太以前还在上国中的时候，经常会和梓一起买了周刊jump，在这里一直看到两人回去都要挨骂的时间。
走近点，灯罩底下的影子被风吹的摇摇晃晃。
田村庆隆健壮的身躯笼罩着大部分前台。通红的脸，喘着粗气，用力摇着扇子，前胸已经汗湿，看这副样子，应该是刚搬完货在休息。
“呀，田村叔。”
飒太冲他打招呼。
“哦，飒太啊……这位是？”
———大叔你是不是在装傻？
裕时眼神电台率先发起加密通话。在不让里央知晓的程度上，朝着大叔挤眉弄眼，全然忘记今日第二次光临此地的初心。
———哎呀，没想到你已经成功攀上人家大小姐了啊。真不赖～
大叔跳动的眼皮和上下翻飞的眉毛令人恼火。
“所以说，不是大叔说的那样啊！”
不自觉放大了声音。偷偷溜进店门，扫视着货架上洗衣液和清洁球的里央吓得浑身一抖。
“哎？我刚刚有说什么吗？”
熟练的换上一副纯洁无辜的表情，大叔挠了挠头。
糟糕了。不妙了。简直是过于草率了。
单通道讯号突然转换成全体广播，这也难怪。里央有点好奇地看过来。
飒太回想起她刚刚小猫一样的抖动，突然有点好笑。他舔了舔嘴唇，轻咳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地搪塞过去。
“你看你，这么大声音，都把人家女孩子吓到了。”
“还不是因为大叔你！”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愤愤道。
“买点什么？”
似乎调笑够了飒太，大叔用衣领擦着汗往里面走去。
“……来袋盐，红姜和大蒜也来点。”
想起来买东西的事，飒太冷静下来回忆着家里不够的东西。
“来包挂面———顺便来瓶酱油。”
“好嘞。啊，小姐请让一下，我有东西要拿给他……好啦，请继续参观。”
大叔笑着打包好东西，把塑料袋递到飒太手里，又接过飒太手里的夏目漱石，从柜台里摸出硬币找钱。
“好便宜。”
里央对着几乎没有超过八百日元的商品标签们发出惊叹。
“那是当然。我这小铺子就是为了方便这条街的人们，才有存在的必要啊。”大叔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这里本来就离市内比较远，如果没了这家店，街坊们就只能天天跑去遥远的大商场买东西啦。
“价格调低当然也是战略，虽然品质比不上市内商场里的高级，但绝对不会差，这就是所谓的薄利多销———”
“大叔，酱油瓶漏了。”
年轻小伙提起袋子，吃惊地报告。
“啊？我看看，我刚刚也没磕到哪啊————你这臭小子！”
“因为你一吹嘘起自己的店来就会没完没了啊！”
飒太大声抗议。
“啊啊，完了，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嘲弄……我在纱织小姐的眼里，颜面尽失……”
“不要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摆出那种在擂台聚光灯下燃尽了的表情！”
“你……在辱没一位中年男性的尊严……”
“再买瓶酱油。”
“好嘞。”
可算是堵住嘴了。看着大叔再度往货架走去，飒太暗暗想道。
“飒太。”
里央很快习惯了对飒太直呼其名，轻轻从门口蹦哒出来。
“刚刚吓了我一跳呢。”
“你哆嗦那一下？”
斜着眼观察她的表情。
“没有哆嗦哦。”
抵抗。
“有的。”
“没有哦。”
还在抵抗。
“像小猫一样可爱。”
杀手锏，势在必得！
“真的？”
“你看，你这不是吓到了嘛。”
“飒太，不是在说那位店长先生吗？”
踏麻的，被摆了一道。脑内一瞬间闪过大叔戴上猫耳握着猫拳卖萌的模样，飒太面露苦色。
“呸——”
她歪头眨眼，俏皮地吐吐舌头。因为有点可爱，飒太不禁脸上发红。
只是有点可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是【大小姐】，所以，这不会管用的。
他深呼吸，安抚着逐渐加速的心跳。接过大叔再次递过来的沉甸甸的袋子，拖着身心俱疲的自己，飒太慢慢地往回家的路走。
“再见。”
里央行了一礼，替他和大叔道了别。
看着逐渐远去的两位年轻人，大叔默默擦燃打火机点了根烟。
“年轻真好……只是飒太那小子，有点令人担心……”
“爸！我不是说了不准在店门口抽烟吗！烟飘到二楼来啦！呛死人！”
“啊！”
被女儿怒吼一声，他手里新燃的烟滚落到地上，浸在水洼里熄灭，飘起残留遗憾的细烟。
2.
“给你。”
里央家门口。飒太从袋子里咣当咣当，掏出一瓶酱油。
“这样你也能用酱油做饭了。”
“……谢谢！”
她似乎有点愣神。看着那瓶普普通通的酱油，一会儿才接过手去，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酱油味道咸鲜，但是不能给太多了。不然你就等着菜黑到看着没食欲吧。一般只能给小半锅铲的量，不能再多。”
“是飒太的经验之谈？”
“不是。”
立马回答。
“飒太在说谎。”
还是被看穿。她琥珀色的眼里闪着质疑的光芒。
“好吧…的确是那样啦。我第一次做的时候以为和给醋，料酒啥的一样往多了给，结果米饭直接糊掉了……小梓跟我说像吃加盐煤炭一样……”
飒太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自那以后，为了不让妹妹吃那么不像样的东西，飒太才努力地学习了做饭。
“米饭？”
她好奇地问道。
“嗯，酱油炒饭。是我们庶民平常没空做一顿精致的菜肴，或者家里没菜了，犯懒的时候才会做的东西。大小姐应该吃不惯———”
飒太霎时住了口。里央似乎从庶民这个词开始，脸色就不大好看。她鼓起脸颊，有点生气地开口。
“一口一个庶民的。”
“……”
“飒太，明明已经和我是好朋友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不是错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那股预感似乎从毛孔里渗出来，环绕住飒太，遮蔽天边的晚霞。
“……我在生我自己的气。抱歉。”
说着道歉，实际上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飒太只是看着这位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富贵气的女孩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选了个苍白无力的场面话。
后悔，后悔。悔意如突然上涨的潮汐一般淹没了他————不明白这份悔意从何而来。不，也许明白。
“飒太，是笨蛋。”
肩膀抖动着，微微上翘的眼角噙着泪花，她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去。
直到那扇门重重一摔，飒太才从潮水中回过神来。他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水泥路，什么也说不出口。
嘴里干涩起来。
来到家门口，钥匙在锁孔里稍微卡了卡才打开门。
他走进玄关，脱下鞋，走进厨房，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冰箱和橱柜。花了十几分钟做这些事之后————
突然就累了。飒太暂时没有去考虑完成开学第一天就布置的化学试卷，而是委身于沙发，看着手机上的红点，点开了line。
———你干了啥事？
———嗯？
有点莫名其妙，这条消息的主人是健一。
———绮理刚刚和我说，你和纱织同学吵架了。
不是吧……
———我觉得她以后可以去做职业特工了。**放哪了？
———别贫了，她在边上看着呢。
———哦……
———飒太，她都和我发消息讲了哦，你惹她生气的事。
很明显，这是绮理中途顶号。原来她们俩已经成功交换line了嘛……说来大小姐原来有在用line的啊？
———请去和她道歉。
飒太并没有发出下文，他必然想过这些，只是除了对不起和抱歉，想不到别的说辞。
———你不知道，她今天中午和我聊天，大部分都在说飒太君的事情。
———我？啊？
有什么可说的？
———她一直在夸你，不嫌麻烦给她搬东西，又请她吃饭，还陪她上学。她说从来没有朋友和她这样亲近。
———很亲近吗？
———飒太对此的认知无关紧要哦。
———是……
能从短句背后想象绮理那隐藏着杀气的微笑，飒太连忙认怂。
———我不是很清楚飒太对富人家到底有什么偏见，但是，离她最近的朋友只有你，万一有什么事，只有你能最快地照应她。
对面很久都没了下文。大概是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吧。
【叮——】
嗯？飒太欲走的脚步听了下来，line传来了讯息。
———她做饭去了。看起来你这回太过分了啊，飒太。要好好和别人道歉。
这么久没下文是因为这个啊…
———正在去。
———她不是葵。别这样。
健一最后发来这条信息，对话到此结束。飒太熄了屏放好手机，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
没错，她不是葵。
3.
飒太今日第三次走出家门。来到隔壁这栋房子的门口是有生以来第二次，他想。如果她没有搬过来，大概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踏进这个门半步。
【叩叩】
礼貌而不失尴尬的敲门。
没有反应。
【叩叩】
“本店不接待裕时先生。”
闷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世上真有对特定个人拒绝入内的店嘛！”
“……”
“开门吧，我…有话要和你说。”
“…门没有锁。”
飒太愣了愣，转动门把手推门进去。
里央坐在玄关那里，曲腿抱着膝盖。她漂亮的眼睛有些水肿，眼角绯红，应该是哭过。
“啊……”
她抽着鼻子，赌气又倔强的看着飒太的脸。
这个场面，大概比竞选社长还要令人紧张。
“先起来吧。地上凉，坐久了要感冒的。”
他伸出手。
“飒太，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没有理会飒太的关心，偏着头小声问道。
“呃…我……”
不知为何，完全失去了下午在社团室里的伶牙俐齿。他感觉说什么都难以表达。
“飒太。”
这次是里央打破了沉默。
“飒太，不想和我做朋友？”
“不是。”
嘴快思维一步做出否定。
“我从来的第一天碰到飒太，就知道飒太是个好人。”
哎？刚刚是不是突然被发好人卡了？
“虽然对我的态度有点怪怪的，但我知道飒太其实是很温柔的人。会主动帮助别人，对待朋友很坦诚，能看着街景发自内心地笑。
“我，喜欢看飒太那样的笑容。”
虽然知道不是那个意思，但作为青春期的男生，还是不免对女孩说的【喜欢】一词产生了遐想。看着努力吐露心声的里央，飒太咬咬牙开了口。
“我……潜意识里厌恶富贵人家。”
“……”
里央的眼神一滞。
“曾经有个女孩，她如今应该和你差不多大，我和她从小认识，但她因为父亲生意做大了搬走……
“我读国中时，她回来过两年。彼时我不过是个毛头小孩，看着有朦胧好感的女孩回到这里，甚至是她先和我表明好感，我脑袋一热就答应了她。没错，那算是我的初恋。”
“飒太小小年纪就早恋，不学好。”
你管我哦。
“都是过去时啦。她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大小姐模样了，脾气也和原来大相径庭。容易生气，容易不开心，我在忙班里的事情没空理她的时候，即使提前说了，她也一天都不会给人好脸色看。她那如今已经成为房地产老板的父亲为类似的事情说教过她，不过我想，应该不怎么管用。
“那一年，是我在目前短短人生里少有的疲倦的一年，直到她离开。后来，她隔段时间就会发几张她和一个混血少爷到处游玩的照片给我，不知是在炫耀什么。我想，她大抵已经不喜欢我，心里难过，我说了句气话，便彻底断了和她的联系。”
一口气讲这么多，飒太感到口干舌燥。他稍微顿了顿，看到里央已经站起来耐心地听，突然感觉胸口那股闷气消却许多。
“自那之后，我一直对有钱人家的人敬而远之，但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小梓，父母有时候也不能第一时间打生活费，我有空就到处打工赚点小钱。咳…我知道赚钱有多不容易，所以我佩服靠着自己的努力赚到大钱的人————包括她的父亲。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
他突然止住话头，因为唯一的听众已经起身朝屋内走去。
“飒太，进来坐吧，我去泡茶。”
“哦……好，谢谢你。”
飒太脱下鞋。不过门口也没有其他拖鞋，他就这样走了进去。
屋内已经没有灰尘，想来是好好打扫过了。比飒太家稍小一些的客厅，角落的书架上有很多书。笔记本电脑合在沙发前的小桌上，旁边摆着笔和一张张白纸。没有电视———这也是当然的。
她纤细的身影在厨房那边左右移动着。不一会儿，传来水哗啦啦倒进壶里和瓷器碰撞咔哒的声响。
她端着托盘出来，仪态优雅，即便只穿着校服，也显得很有气质。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伴随着热气的浓郁茶香涌进鼻腔，是大吉岭？飒太细细抿了一口。
“很好喝。”
简短的评价，让里央终于露出了可爱的微笑，想来也不算亏。飒太用杯底遮住脸。
这杯茶就像有魔力般，细腻柔滑的暖流滑过食道，身体逐渐温暖起来。
“泡茶是我以前和女仆长学的，她的手艺很棒。但是，我有自信不比她差哦？”
“是哦。”
飒太回味着茶，有点漫不经心。
“飒太和我说了这么多，真是很感谢。”
“啊？不，不，我这边才是，你肯听我发这些牢骚……”
里央摇摇头。
“因为这是飒太认识我以来，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我很开心。”
“……”
“我多少，能理解飒太的想法。就算是小孩子，也会因为情感上的伤害在心里留下印记……但，飒太是笨蛋。”
被她小小地嗔骂，飒太一边难为情，一边遏制着觉得她好可爱的感觉。
“我是我，纱织里央。在这里，除了有点奇怪的姓氏以外，我只是个普通女生而已，不是飒太你口中说的那个女孩。我是我。”
里央就那样，凝视着飒太错愕的脸。
他震惊到无以复加。原本以为，她只是个比较勇敢天真，脑袋一热就离开家门，稍微比较亲近普通市民的大小姐而已。里央那强烈的不容忽视的【自我】，就像第一次从山顶看日出那样，牢牢印在飒太的脑海中。
甚至没发现里央已经没在盯着，那脸上已经露出的第一次以50万要挟他的表情。
“呢嘻嘻，飒太，表情也变成笨蛋了。”
飒太这才回过神来。他摆摆脑袋，深呼吸，将体内的不快，猜忌和小小的恶意一同吐出体外。撸起袖子。
“你才是笨蛋。来我家吧。”
想起她抱着酱油瓶的模样。
“啊！要请我吃饭吗？”
“哈，纱织小姐———不，里央小姐，”
飒太像管家那样行礼，露出恭谦的微笑。
“诚挚邀请您尝一尝，我做的酱油炒饭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