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嗎?這是黑雪第一個想法。
但是某人激烈的心跳聲清晰地傳進耳裏,那表示自己應該沒死吧。
還是說其實真的死了,只是出現了字面意義上的「妄想心音」現象?那可就讓人困擾了呀。
不對……既然自己還能胡思亂想,甚至出現連有無都無法確認的「妄想」,那麼自己果然沒死吧。換句話說,這像是被撥動的節拍器不斷鮮活鼓動、叫囂自身存在的心跳聲並非「妄想」這種與意識有關的產物。
這時,腦中不自覺想起了「我思故我在」這句話。雖然此刻用在這裏意思不能說是正確的,並不是這樣用的就是了。現在的情況比較接近其被誤解後所擁有的意思,大概就和大部分世人對「以德抱怨」的理解類似吧。
「嗯……」
聞到了一股香氣,溫暖的體溫與不明的柔軟透過面部接觸舒適的某種質料後方傳了過來。那種感覺就和不撥開紗布直接去觸摸女孩子的肌膚相似。雖然黑雪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不過就字面上來看很接近現在的感受。說不定「從來沒有」變成了「現在進行式」。
在短短几秒甚至幾分鐘的時間裏想了這麼多雜七雜八的鬼東西,事已至此、毋庸置疑,基本上可以確定自己還活着。
那麼,壓在身體和臉上那擁有不可思議的柔軟與在那之下有着些許硬物和“噗通噗通”響的事物,同時帶有好似花朵般香氣的物體爲何?想必不用再多說也能明白了。
「二亞,沒事吧?」
既然手掌或臉龐或胸口沒接觸到溫熱的帶腥、鏽味液體,心跳也還保持一定速度沒有減緩的現象,那也就表示身上這名少女安然無恙。根據現在的姿勢來推測,二亞肯定是爲了保護黑雪才撲上來的吧。雖然無法確定高度壓縮於一點釋放的鐳射光束是否會被一件就肉眼來看根本稱不上正常鎧甲、倒比較像黑雪在英國某種不明店家裏見到的暴露衣物卻對應着質點神名的靈裝、與一看就吹彈可破嬌柔白嫩的少女身軀成功擋下,但針對這份好意黑雪必須奉上最真摯的謝意。
不過,二亞壓在身上的時間是否有些過長了?腦袋與意識重新連接並逐漸跟上現實從而理解自身處於安全狀態所花費的時間,以二亞的綜合智力而言速度慢了不只是一點。
「啊……」
這時,一聲微小的呻吟從頭頂傳來。
黑雪連擁有理解那一絲呻吟所代表的含意的時間都沒有,污泥般混濁的事物與潰堤崩解的情感一同爆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二亞!?」
近乎撕裂喉嚨扯斷聲帶堵塞氣管的痛苦哀嚎陡然炸裂,二亞身上有什麼粘稠物流了出來。一眼看去那似是下水道因壓力過載而噴發出地表的骯髒黑泥,然而仔細深入去查看便會發現那些黑泥卻宛如聖母瑪麗流出的血淚般帶有不可否定的神聖與災厄氣息。即使顏色深了不只一些,味道也並非如下水道的多重混合物那般惡臭。
不過多時,失去力氣的黑雪浸泡在帶有溫度的黑泥之中,視野邊緣漸漸染上烏黑,就好比人們在極度憤怒時會產生腥紅之色染上視野的錯覺一樣。
然而,若是有第三者在場,就會發現即便是這般黑泥也未能蓋過甚至與少女的雙瞳之色相提並論。
不僅如此。
黑泥的污染僅僅在“眼眶邊緣”就停止了,彷彿試圖將自身色彩染在其之上的黑泥全“流進”了那雙黑瞳一樣,就宛如藏於世界某處的無底深淵。
不曉得這件事的黑雪在被具有矛盾氣息的黑泥吞沒前滾動了染黑的身軀,不停嘶吼的二亞滾到一旁面龐朝上。能發現這位服裝前衛面部猙獰的不合格修女正用不久前恢復的指甲抓刨着纖細白皙的喉嚨。那種直至皮開肉綻也不會停止挖掘的勢頭讓黑雪察覺這位沾染矛盾之物的不合格修女究竟發生了什麼。
「痛覺缺失失效了嗎!?難道說是因爲在驚慌的情況下認知到<幻獸·邦德斯基>的攻擊導致那道鎖解開了?」
先前在尼利路島時,黑雪爲了不讓二亞受幻痛所影響而選擇性封閉了二亞腦內對痛覺的神經訊號傳導。那是一場賭上少女往後人生的手術。結果便是黑雪賭贏了,二亞恢復了正常對痛覺感知與訊號接收。
然而。
那只是“暫時”的。
實際上黑雪也不清楚幻痛什麼時候會復發,也從沒想過會這麼快就要面臨這個問題。
造成復發的罪魁禍首此刻不知消失到哪去,明明沒完成活捉或殺死兩人的目的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難道說是某個被魔力軌道炮轟爛的人造衛星,因爲受到軌道上殘留的電磁吸引而逐漸增加機體上地心引力的重量因此突破了大氣圈,然後又受到兩人身邊大量的殘留電磁二度吸引調整了墜落軌道,並在墜毀的途中剛好“清理”掉了威脅兩人性命的<幻獸·邦德斯基>?
若真是如此,未免也太荒謬且太幸運了。這種事發生的機率大概比受到熱烈討論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未來不會發生的可能性還低。
整個人生不曾體驗過“好運事件”的黑雪不可能把這個“可能”列入思維之中。
但是事實上,黑雪自從轉生以來就經歷了不少“幸運”之事。然而要一個被“不幸”毀掉原生的少年/少女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轉生後其實在這個世界“好運過”也挺不現實的。通常這類存在都會將所謂會被普通人列爲“好運事件”的經過與“自然而然就發生”劃上等號。並非“奇蹟”降臨此身,而是“自然”推動一切。這就是這類存在,也就是三日月黑雪的思維。
即使嘴上因爲人類習慣而說着「真幸運」,腦內的理性也不會認爲這一切都是“好運”所爲。僅僅是言語學習上不自覺產生的習慣而已,就算黑雪沒幸運過也會被影響。
「唔……呃!」
總之,不自覺在腦內同時處理多項事物與多進位數字的黑雪將自身壓在二亞浸泡於黑泥中的嬌軀上,一手製止了她的自殘行爲,一手蓋在她的腦袋。要是在晚一點處理,黑雪恐怕無法即時分辨到底哪邊纔是腦袋的正確位置。自己創造的最後的幾把幻影大劍也會承受不住重量而崩毀。
這項操作的所需靈力並不多,只要“還有”就足以。只要“還有”,那在那個“還有”用盡前即可。
所以黑雪事先就在腦內模擬了一遍。
通過空間感知與靈力滲透的配合,二亞的腦部整體構造與細節、例如神經的交錯與連接甚至皺紋這些全都一滴不漏地記在了腦海裏。
如此龐大的資訊量一次一瞬間塞進一個人的腦袋,那個人雖然還不至於當機,但肯定會因爲處理系統的佔據……也就是CPU的過熱而無法立即行動或是言語甚至思考速度大幅度減緩。
人類的腦袋雖然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處理天文數字等級的運算,但那種能力無法用在被意識到的運算上。過於複雜的計算需要用到計算機,即使是少數的所謂「最強大腦」也需要最基礎作爲根本的「時間」。
然而,以上這些並不適用於黑雪的大腦。
雖然少女自認自己比上過學的每個人都要來得笨。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一個知識全靠孤兒院提供的書籍自讀自學的無父母沒人愛沒人敢接近沒人想給予他分享給他那僅僅一份再單純不過的“愛”的孩童,能在一瞬間完成多項需要超級電腦來進行輔助的大量演算工程嗎?
問得直接且離題不只一點……
不對,這根本沒有離題。
這就好比淋上了大量焦糖的鬆餅之間拉起的厚重絲線。
問題與問題之間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
那就是。
這樣的孩子到底能否在那種環境下保持健康的心態?能否不用這種力量或者現象(不幸)去傷害即使被認爲是共犯也無可開脫的罪人們?
不。
以當事人的角度來看,以知情者的角度來說。
三日月黑雪不認爲那樣疏遠甚至攻擊他的人們是罪人。
畢竟曾有過數次的好意向他伸手。
但是。
都被身上的「不幸」撥開甚至蹂躪了。
所以,人們只是學乖了而已。
沒有人有錯。
從始至終,都是這名孩童一個人單方面的錯。
錯就錯在,他不該出身於這個世界。
錯就錯在,他不該苟延殘喘活至今日。
錯就錯在,他妄圖從這個世界獲取一絲幸福。
錯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這便是,三日月黑雪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
扭曲、且、無可救藥。
不僅是這些。
光是沒受到任何正規教育,卻能站在他人的觀點、出發點去俯徹、審視自己與整個世界所有人的關係並表達理解而原諒他人。不只如此。還確實地認知到輕如鴻毛的生命本身存在的重量與無可挽回的悲哀性質還有其不可定價的價值,那這到底該是多幺超乎常理的異常存在。
最重要且不能忽視的是,做到這些多數人類可能在自己一生中都不曾完成過的偉業的,可僅僅是一名在當時還不到十歲的小男童。
那簡直就像聖母再世,耶穌的復生。
那麼,關鍵問題來了。
在遇見那名給予她一份愛與歸處的少年之後、靈魂得到拯救的現在有得到任何改變了嗎?嘴上雖然向那名少年抱怨了自己的人生,然而稱爲人生觀也不爲過的想法有發生任何變化嗎?答案恐怕連少女自己也不曉得。
這種情況。
若以客觀角度而言,少女就像一顆未爆彈,也許哪天會爆炸,也許永遠都不會。
然而最終決定權,也就是引爆按鈕、觸發信標不在於少女周圍有可能刺激她也可能安撫她的環境,而是身爲未爆炸藥的少女自己。就好像少女手持熊熊燃燒的烈火,同時頭上就有一根隨時被點燃都不意外的燈芯。
但說到底,那根燈芯並不會被點燃,而是處於會點燃與不會點燃之間那令人焦灼的空隙。
想怎麼做,全取決於少女自己。
這就是目前黑雪所面臨的……連她自己有沒有察覺都屬於未知的狀況。
「呼……」
回到現在。
黑雪輕吐一口氣。
對空間演算已經完成,風險也已分析評估並修正完畢,接下來只要執行這場手術,在這裏徹底拔除這名可憐少女根本不該擁有的「幻痛」即可。
是的,就是少女。
纔不是什麼能改變世界未來與走向,輕易透析一切事物的強大精靈,也不是什麼外表是謊言,實則是阿姨等級的老女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囁……蝕――」
「不,我不會讓妳呼喚那叫人打心底悲痛之名的!」
對黑雪來說。
自己將手伸向地獄並握住拉起的,就只是一名對所有人類包括自己感到失望,需要被某人從陰暗冰冷角落帶往光明溫暖之處的少女。
接着。
嘶吼逐漸歸爲平靜,黑雪牽起嘴角迎接那名害怕並拒絕人心的「現實逃避者」。
不,這麼說或許過分了吧。
畢竟撇除掉精靈這一身分與力量,對方就只是個……心靈脆弱、仍有部分未成熟的「普通少女」罷了。
「唔嗯……小……雪?」
「嗯,是的。歡迎回來呀,二亞。」
◇
這裏是被黎明晨光照射的尼利路島。
在幻覺性隨意領域的正常運作之下,從衛星觀測看似無人之地的地表,實際上有許多被運輸過來的工作人員井然有序的依照自己被分配的工作來回奔走着。
在這之中,有一名穿着打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暗金髮男子――維斯考特用着令身旁所有工作人員心底不住恐懼,然而那卻只是普通平穩的音調指揮着眼前這座大型設備的搬運與組裝。
外表由白與黑的簡單色調拼裝而成,注重了實用性而非觀賞性。
若是在下方架設支撐用鐵桿並將之撐起則會像是美式足球的門框的科幻機械裝置。
簡單來說,它的形狀就像開口朝上的四方形物體,容易讓人聯想到缺少中間部分的乾草插,或是酷刑用的鐵刺叉。
而這樣的一座大型裝置,正放置在一個超過教室大小的圓形平臺中央,旁邊不管是四方形或是平臺都接着大大小小外人不知用途與意義的金屬插管。
整體而言。
若以遊戲或電影的角度來看,那看起來就像一座通往未知領域的傳送門。就正常套路而言,這就是一切災禍的開端,異變的起始之地。
不,先不說那些只有在作品中才會出現的故事。
先來探討作爲根本的一件事。
如此巨大精密的儀器,不可能在短短几個月內就設計並建造出來。這麼說來,維斯考特是否從某個始源精靈誕生於眼前的那一刻起,就在腦內做了個關於“另一個世界”的假想了呢?在世界上的自然魔力與靈脈全消耗一空只能苦苦等待百年甚至千年的形成時間裏,維斯考特真的什麼也沒準備癡癡地等待着,並寄希望於那名捕捉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的始源精靈?
聰明的人總是會準備後手與備案。
不管哪個計劃將會成功,對他來講都無所謂。只要“結果”照他所想的那樣實現,過程再如何艱辛荒唐都只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這些他都會笑着挺過去。
「呵呵呵。」
維斯考特不自覺地笑了。
那聲笑聲之陰冷與幽暗讓身旁經過他的人爆出冷汗腿腳發軟,打心底的想法是不願再待在他附近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鐘。
然後,在場唯一一個敢接近他的存在說話了。
「非常抱歉,我失敗了。」
「哦?是愛倫啊。難道說就連地下設施臨時調用,非常幸運僅剩的一臺<幻獸·邦德斯基>也被擊毀了?」
「是的。老實說,《次元》的計算超出我的預料,她事先就預防了敵人留有一手的可能性。在戰鬥中,我被她引誘進攻從而摧毀了一座人造衛星。最終,那座墜落的人造衛星成了她最後一張隱藏在戰場上、出其不意、誰也無法預見的――真正逆轉戰局的鬼牌。」
愛倫說話的語氣和神情之沉重都證明了這場戰鬥她輸的心服口服,沒有任何怨念,只有佩服之情。這是強者對於強者所給予的尊重,無關乎對手是否爲人類。
聽到這一番話,維斯考特就像一個看到了可愛生物的普通人,嘴角勾起一抹不具有任何算計與嘲諷意味,極爲單純普通的微笑。
他是否有注意到這一點呢?注意到自己並非完全脫離常人情感,不需向自己的朋友們隱瞞真實的自己,不用擔心會失去僅剩的所有的關鍵一點。
「抱歉了,愛倫。沒事先將<雷神之錘>的缺陷告訴妳。拖了妳的後腿。」
「沒有這回事。沒事先調查好己方的資訊,這一點是我的疏忽和怠慢。下一次,必定會完成任務。」
「啊啊,妳的這點果然還是沒變。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緊,要不然《次元》好不容易爲妳鬆綁的繩線又會再次繃緊。」
「…………」
「呵呵,噘嘴的愛倫真是久違了。好了好了,剛好這裏有幾件事需要妳處理。該上工了。」
維斯考特指了指地下設施的入口,和一旁被士兵持槍抵着後腦跪在地上的十一名男女。從他們身上的痕跡來看,能推測有經過一番抵抗,唯有髮色紅黑相間的白袍女一身乾淨,顯然是打從一開始就舉雙手投降了。
「很幸運的,<潘德拉貢>已經修復完畢。現在我需要妳帶回實驗體編號001<無知老者>,除此之外其餘的實驗體通通都不用理會,若是攻擊妳擊殺便可。」
「我明白了。那麼,他們幾個是……?」
「原本在最終協議下,所有在設施內的人應該都要被處決。但是他們活了下來,並且有人聲稱受到『認識愛倫·米拉·梅瑟斯的《次元》的保護』。」
「什麼?」
愛倫皺起眉頭。維斯考特輕輕笑着點了一下眉心的皺紋,愛倫不滿地由下往上瞪視。
「就眼神來看似乎不是在說謊,剩下的全交給妳來判斷,殺了也可以。」
「是。」
望着愛倫的背影越走越遠,維斯考特沒有收起他那不清楚是否有注意到的笑容。然而回頭看向那座機械裝置時,笑容所具有的含意瞬間變了味。
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見,肯定會以爲年輕美麗的愛倫是個受到董事長欺騙的可憐小女孩。表面給你溫和的笑容,一離開視野就變回人性險惡的化身,一副「計劃通」令人寒顫的模樣。
是的,這份笑容就是會讓人聯想到如此誇張的劇情。好在這張笑容顯露的時機正好沒人遇見,要不然維斯考特與愛倫在公司內的愛恨情仇狗血幻想劇肯定會一夜間暴增吧。然後愛倫又要頂着莫名的同情與鄙視的視線在公司工作,有時還會在身體健康的狀態下突然打個噴嚏,發出可愛到讓公司不分男女都想偷錄下來的遜泡萌音。
這也不奇怪,畢竟那位世界第一雖然在公司有着「豆芽菜部長」這種可愛稱謂,但是平時都是不苟言笑的嚴肅臉色,要是任何熟悉她平常模樣的人聽到那聲噴嚏,肯定都會立即傾倒於那份反差萌之下。
總之。
不管如何,維斯考特在沒有把人嚇得魂飛魄散的情況下,呢喃着對某位不知情少女的強烈謝意與深厚的不明情感。
「不管是愛倫或得以實現的“這件事”,看來我都得好好感謝妳啊。《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