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雙眼就只是很平常地將眼前的資訊吸收進大腦。
真的是非常平常,就和上學時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一樣,沒什麼特別的感受,也沒任何特別的感想。
就只是,單純的,將眼前的一切事物照入眼底。
然而,事情真的僅有如此的程度嗎?
時間凍結了,視線不再動彈。
過了不知多久的時間,又或許根本連一秒鐘都不到。
大腦終於意識到了異樣,終於察覺到了那蜂擁而至的某物。
空白的思緒終於發現思緒空白了片刻,停止的思考終於發現思考停止了一時。
除此之外,還發現了殘留於過去、飄蕩於現在的異常。
於是。
一度沉睡的胸腔再度起伏,提供維持生命所需的必要條件。
運轉開始了,不如說恢復了。
不管是縮小的視野、麻痹的肌膚、失去功能的耳朵、乾燥的嘴脣,皆是如此。
要是沒去注意到的話,說不定也不會這麼難受。
要是沒去體會到的話,說不定還有機會逃開。
因爲。
從深層到表層。
從風平浪靜到波濤洶涌。
逐漸於胸口滿溢的情感澎湃到彷彿要衝破身軀,從未感受過的壓倒性份量與衝擊令人不知所措。
全身的毛細孔張了開來,但是並沒有流出汗水,這是份量與衝擊造成的影響與結果。
神經被撫摸着,肉體被擁抱着,靈魂獻上喝采。
要說世界上有什麼詞能代表此刻發生的現象。
那肯定……
除了「感動」之外,再無其他答案。
◇
「很美麗對吧?」
明明就在同一個房間,二亞的話音聽起來卻離自己好遠,但確實地將他從未知的世界給拉了回來。
士道與二亞站在一名黑髮少女──黑雪的身旁,看着她白皙如陶瓷的纖細小手提着畫筆,運着流暢且和緩的軌跡爲她面前的「世界」添上和煦的色彩。
士道暫時別過視線,儘可能不去注意那個「世界」好不讓自己被吸進那個「世界」當中。
所以,他的視線移動到黑雪身上。
雪白的臉蛋仍然帶有酒醉的嫣紅,但是眼神不再迷離,神情不再恍惚,專心致志。
士道第一次見到少女這種表情。
黑雪心無旁騖注視着她眼前的「世界」,即便士道與二亞就在她的身旁也依舊進入不了她的意識。她的左手拿着調色盤,顏料容器和裝水容器擺在畫架右側似乎是用來創作漫畫的作業臺,少女一伸手就能碰到。
地上有幾罐啤酒罐隨意倒在她的腳邊,此外還有一瓶喝到一半的清酒酒瓶佇立於畫架底邊。或許少女的酒品以某方面來看挺好的,不過可以的話士道不希望少女染上酒癮,以後得注意了。
沒錯,以後。
「…………」
「你能想像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繪畫嗎?和其他再怎麼樣都無法畫出令人眼前爲之一亮之作品的初學者不同,令人難以置信的,那是一幅能名流青史的畫作。」
「…………」
士道微微屏息,視線因爲二亞的這一番話被少女創造的「世界」再次吸引過去。
就和二亞說的一樣,那是一幅畫作。
但是。
是個還未完成的畫作。
然而。
那幅未完成的畫作卻能讓所有見者下意識稱其爲「畫作」,是個即便該見者回過神也無法否認腦中自然浮現之詞彙的畫作。
畫作上呈現的是,誕生於柔和的筆觸與色調的一大片盛開的櫻花。奪人目光、絢爛而又虛幻的櫻花。
時間爲早晨時刻,於花瓣間灑下的溫暖陽光,增加了櫻花整體給人的豔麗感與盛開的春季氣息。
地點是一處沿河夾道,道路的左右兩旁有着整齊排列的櫻花樹,綻放的粉白花朵形成了天然的拱門,彷彿要將經過之人抱在懷裏那般,給人一種走在其中會令人心曠神怡,不自覺想佇足於此在享受一會被櫻花包圍的寧靜與宜人的寂寥。
夢幻的櫻吹雪在這樣的「世界」中隨風飄落。
本該是靜止狀態的櫻吹雪,在士道的眼裏卻動了起來,緩緩搖擺着渺小且柔美的身軀。
不只這些。
促成此景的主因,也就是徐徐吹來的微風和乘風飄來的花香,士道也確實感受到了。這種被溫柔給擁抱的感覺,彷彿自己就身處於此景之中。
不。
事實上,「士道」的確身處於這個「世界」之中。
「士道」走在道路上,面龐和氣質比現在的他還要成熟一些,圍着圍巾身穿淡色的春季服裝,肩背深色手提包,看起來正要前往某處。
而這樣的「士道」臉上卻帶着驚訝的表情。
這就是士道在畫作上看到的一切……幾分鐘前看到的一切。
現在,某人正要藉由少女的小手,於「世界」之中誕生。士道瞬間理解到這個某人就是「士道」驚訝的原因。
只要這個某人誕生了,不管是對這個「世界」或是對望着某人的「士道」都會有一言難盡的美好變化。
「世界」微笑着,「士道」期待着。
彷彿要讓兩者……不,三者迎來最後的Happy End那般,少女一刻也不停地運筆作畫。
「拿去。」
「……?」
聲音再次遙遠。
不過士道還是往二亞看去,發現她往這邊伸出的手捏着一張面紙。士道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眼淚,擦一下吧。」
「──」
直到這時,士道才察覺到了臉頰的觸感與溫熱。
「咦……?」
他接過面紙擦了擦腦袋無法理解的液體。
但是液體持續流出。
士道總算髮覺了液體的真面目。
眼淚。
「爲什麼……?」
是的,爲什麼。
士道不認爲自己擁有此等藝術細胞,看到絕倫的藝術作品能爲之流下淚水。事實上過去看見蒙娜麗莎或梵谷的向日葵這類畫作也只是單純覺得「畫得很好」而已,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感受。
所以,他才無法理解爲什麼自己的淚水不住流出。
無法理解自己爲何感動。
無法理解胸口突破枷鎖充盈身軀的「感動」從何而來,源頭在哪裏。
「你知道嗎?這幅畫作似乎名叫──『重逢』哦。」
「啊……」
答案出來了。
不行了。
淚水徹底滿溢流下,士道一直擦拭源源不絕的淚流。
僅僅是聽到那個詞語,突破枷鎖的情感再次膨脹,支配着他的內心與大腦。
「士道與某人的重逢」──這就是這幅作品的主題,也是黑雪想讓其誕生的「世界」。
「少年啊,小雪的心願,你聽過嗎?」
在不斷擦拭眼淚的士道身旁,二亞彷彿要轉移他的注意力,突然這麼說道。
「小雪她真的很過分啊。對我伸出了援手,將我從自我封閉的牢籠中帶出,讓我重新見到了外頭的世界,認清了自己的愚昧。但是,這種幫助他人的行爲,對她來說就只是一瓶回覆藥。」
用着奇怪的比喻,二亞面露苦笑,其中參雜了些無奈。
「她來到這裏的一路上,所有與他人的交談與互動,甚至是拯救了他人的行爲,似乎都只是爲了支撐自己,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最後回到你面前的站點罷了。」
「…………」
「在我的心中,我都已經將她當成了朋友。然而對她來說,我就連朋友也算不上,只是個能暫時撫慰她心靈的工具。事實上,對小雪來說,朋友這種東西根本無法動搖她的內心。所以不需要。她只是假裝自己的內心有『朋友』這個概念存在,好讓自己不去注意到那個傷痕累累,無藥可救又病態的自我。」
士道一句不漏聽着二亞的話語,但是他卻無法將那天彷彿負面情緒終於一掃而空,對他展露無憂無慮的幸福笑容的少女與二亞口中的她畫上等號。
因爲那不就是,多年來孤單一人的少女渴望與他人產生聯繫的證明嗎?光是與士道產生了聯繫就這麼高興的少女,怎麼會──
「因爲她想要的只有你,少年。」
彷彿看穿士道的不解,二亞直接道出了答案。
「不是別人,也不需別人。只要你,只能是你。」
二亞注視着士道茫然的側臉,回過神的士道不得不迴應她的視線。
因爲,畫作快要完成了。
士道害怕看見那個「某人」是誰,尤其是在瞥見「某人」黑中帶紫的髮色後,更是如此。
「與你在一起,這就是她的心願哦,少年。比起用「喜歡」,「愛」更接近她對你抱有的感情。」
「……」
「不過,小雪的愛有那麼點不易察覺的扭曲。她希望能與你相愛,永遠在一起,卻又覺得那是罪孽,不可饒恕的行爲。她希望被她愛着的你能獲得幸福,但她腦中所描繪的畫面卻因此沒有她自己的存在,她拒絕了與你的幸福。」
「這個意思是……」
「在此之前,我有個問題。」
打斷士道的思緒,凝視着他的二亞嚴肅地提出疑問:
「你對精靈們的感情是怎麼想的?」
士道啞口無言,二亞揚起一邊眉毛。
「雖然在玄關那時就已經察覺到了,但我還真不敢相信你……或者說你們完全沒想過如何處理精靈們對你抱有的感情。嘛,算了,這點是無所謂啦。畢竟我也沒有權利干涉她人對某人的感情,她人要上演怎麼樣的愛恨情仇我都無所謂,就算未來可能被你吊着也沒差。但是,唯獨黑雪的我必須介入。不是基於義務,而是私人因素。我不想看見小雪那麼痛苦的樣子,我不希望我的救命恩人陷入悲傷的死衚衕。」
「…………」
「所以,回答我吧。黑雪對你抱有的愛,你是怎麼想的?是要無視她的糾結答應她嗎?還是讓她的痛苦解脫拒絕她呢?啊,順帶一提,解脫就是那個解脫哦。就結果來看兩者是一樣的,因爲小雪非常矛盾嘛。」
話語狠狠貫穿內心。
士道沉默不語,倒是淚水不再流淌。
二亞所給的選項,不管是哪種,都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不管自己選了哪個選項,他與黑雪都不會快樂。
在不曉得黑雪心結的真面目的情況下,冒然選了任一選項都只會通往無可挽回的未來。
士道的大腦深刻地理解到。
不管選了哪個──黑雪都會死,因爲她非常矛盾。
預感成真了。
令人厭惡的預感。
早在初次見到黑雪的那一刻就產生的預感,成真了。
「好了,快點回答我吧。你對黑雪的感情是怎麼想的?」
「…………我……」
士道沉默了半響。
「……我不知道。」
然後給出了回答。
「但是」──在這句話出口前,視野模糊了,週遭事物向前流逝。
直到背部撞上牆壁迸出悶響,臉上的疼痛才傳遞到大腦,思考重新連線。
自己被打飛了,士道意識到這點,摸了摸疼痛的面部。
「我啊,雖然不是戰鬥專精的精靈,但這點力量對付人類還是綽綽有餘。」
走到靠坐在牆壁的士道面前,握緊拳頭的二亞一把抓住他的領子逼進他。而在她的身後,黑雪依然沒受到任何影響,即使兩人發生了單方面的爭執也持續在作畫,彷彿這個空間就只有她的存在。士道內心哭笑不得。
「你剛剛說……不知道是嗎?」
二亞的聲音在顫抖,但那並非悲傷。
「啊啊,是啊。」
士道坦率地承認,不顧眼前二亞的想法,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於是,他的耳朵聽見了,二亞用彷彿要咬碎牙齒般的力量咬緊了牙根。
即使不用眼睛去看她的表情,也能明白她的怒火,熊熊燃燒着。
接着──
「開什麼玩笑!!」
──二亞扯開嗓子怒吼。
「我不知道……?什麼叫『我不知道』!別給我逃避問題!喜歡的話就說喜歡,不喜歡的話就說不喜歡!沒有什麼『我不知道』!我不准你以這樣不上不下的態度,踐踏別人的心情!!」
「──!」
聽到這句話。
「妳纔是……」
士道也咬緊了牙根,瞪了回去。
「妳纔是……別開玩笑了!少給我用這種非黑即白的白癡二分法,劃分我對黑雪她們的感情!!」
近距離瞪視着二亞,道出心底的想法。
「我對她們,還有對黑雪她的感情,纔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廉價程度!!沒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選什麼選項,因爲不管是哪個選項都只有悲傷的未來在等着。」
無論士道選了哪個選項,黑雪都會死。
在未來等待他的只有永遠缺席的座位,和無盡的悔恨。
所以,士道不會選。
「但是!我很確定我一點都不想失去她,我不想失去黑雪。我希望我的未來有她的身影,我希望她能和大家一同盡情歡笑,我希望她能和大家一同感受活着的喜悅,我希望她能發自內心爲自己能誕生在這個世界感到幸福!唯獨這份感情我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唯獨這份心意我絕對不會退讓!!」
面紅耳赤,發自內心的吶喊,赤.裸裸地袒露真心。
士道沒有想說服對方,改變對方的想法,因爲真心話就是這種東西。他只是無法忍受自己對精靈們、對黑雪的感情被貼上敷衍的標籤,還得莫不吭聲任由對方繼續說下去。
聽到他說的話,二亞凝視着他一段時間,開口說道:
「我還在想,要是你回答其中一邊,或是沒有能讓我滿意的答案就要揍你一頓,然後把你趕出去。」
放開士道的衣領,二亞朝疑惑的他伸出手。
「幸好,你合格了。」
「……這是什麼商業面試嗎?」
「某方面來說,是的。看來我真的可以放心把黑雪交給你。」
這樣聽起來,比起商業面試,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擔心女兒嫁給爛男人的母親。士道實在很擔心接下來會不會聽到「我同意你娶我的女兒」這句話,畢竟眼前是那位能輕易破壞氣氛的脫線──
「我同意妳嫁給我的女兒。」
「我是嫁過去的那方嗎!?」
果不其然,士道疲憊地想着。
「嗯?沒有啦,只是少年你給我的感覺很適合嫁人。」
「我這麼沒有男人味嗎……」
「如果你是問『平常』,我會說『是』。」
「假設居然連『偶爾』都不是!?」
被一位少女認爲沒有男人味而灰心喪志的士道,姑且不去在意二亞疑似透露出侵犯了他人隱私的用詞,努力振作起來後謝絕了一副想惡作劇的二亞伸出來的手站起身。
黑雪不在工作室,似乎在兩人爭吵期間跑出房間了,不知去了哪裏。不久前還有半瓶的清酒瓶空蕩蕩的,和一堆空酒罐擺在一起。
「二亞。」
「是~」
「畫作完成了嗎?」
二亞沉默了片刻。
「……完成了。」
「是嗎。」
不去看放在框架上的畫布,士道直直走向門口。
「不看一下嗎?是一幅名留青史也不誇張的夢幻畫作哦。」
「會看的,總有一天。」
沒錯,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