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呵哈哈哈啊哈哈哈──!!!」
脸上带着无法判别情绪的笑容。
黑雪仰头笑着。
放声地笑着。不断地笑着。
开心地笑着。无奈地笑着。
悲伤地笑着。痛苦地笑着。
疯狂地笑着。绝望地笑着。
二亚在一旁看着这样的她,这样令人痛心的她,脸上布满了苦涩和不忍,就像是看到了失去希望陷入黑暗的泥沼中放弃一切的人一样。
她完全可以再一次对黑雪说着「哎呀这也是骗妳的啦哈哈,怎么样?我的演技不错吧?」这种拙劣的谎言,去覆盖这对黑雪而言绝不能是真实的真实,满足少女对自己的请求,任由对方继续逃避下去,沉浸在虚假的希望中。
但是,不行。
没时间了。
断头台已然架起,接下来只需拉下开关,冰冷无情的刀刃就会坠落到她脆弱的脖颈上。而放在开关上的手的主人,正是黑雪自己。
黑雪一定会死,一定会把自己杀死。
这是二亚从黑雪身上感受到的,难以理解的心情。
她不知道为什么黑雪要这样做,即使是她所拥有的全知的天使,也无法回答她的不解。
黑雪的过去一片空白,看得到的思想零零散散,就像是她不想让任何人、让二亚理解一般,躲过了全知天使的窥视,在周围架起爬满了电流的防护网,把自己关在里头。
也正因如此,二亚才更加确信此刻的黑雪非常危险。若没有人阻止,她将亲手向死神献上自己的生命。二亚看得出来,那是对方的一种「自我满足」,扭曲而令人捉摸不透。
过去躲在小小世界中的自己恐怕会袖手旁观吧,二亚自嘲地想着。
但是现在的她办不到。
受到黑雪的帮助,走出了那幼稚到回想起来都觉得可笑的小小世界的二亚,这次换她来帮助黑雪了。
所以。
「我虽然不知道妳在想什么!」
她喊了出来。
笑声随即停止了。
「也不知道妳到底有怎样的过去,那些过去是否足以影响妳的一生,影响妳的价值观和自我认知。」
二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黑雪心里,尽可能地保持清晰和响亮,就好像在对冰雪世界中即将睡去的人呼喊一样。
「连这些都不知道的我,认识妳也才不过一天的时间,理所当然没办法说有多了解妳,所以也不会擅自认为能明白妳的行为,和隐藏在其中的意义或想法,不负责任地对妳说『我懂的』。因为根本就理解不了嘛……」
明明不管是过去或到刚才为止,都能自然且顺畅地说出一大堆垃圾话,现在却感觉思绪都缠在了一起,脑中好混乱,有没有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都不知道,足可见自己真的封闭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就此停止。
「但出于我个人的私心,真的是发自内心,并非虚伪之流的私心……!我,我希望……我由衷希望像黑雪这样的人,能够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这个或许不是那么完美的世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
「然后,去看看这个不美丽的世界所拥有的美丽,与珍惜妳的人分享妳的心情。我相信士──」
「幸福……?」
说到一半的话语,被望过来的黑雪,用平稳的语气打断,就好像要制止接下来的话一样。二亚看见对方脸上平静的表情,想诉说给她的话语全部卡在了喉咙,声音挤不出来。被那暴风雨前的宁静般的气势驳倒。
在二亚沉默的这段期间,黑雪继续说着,不快不慢的动着那两片唇瓣。
「容身之处……?珍惜我的人……?」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发言,黑雪再次笑了。
「这些都是很美妙的词汇呢。真的很美妙。可我没有那种东西哦。也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极力地。坚定地。
她否定了自身的价值。
将那些她也认为非常美好的事物,毫不犹豫推离自己的身边,拒于门外。
二亚想辩驳黑雪自残般的言语,却因对方宛如一片片碎玻璃拼凑起来的虚幻,仍然发不出声音。
对于她狼狈的样子,黑雪没有取笑,而是用一种在看涉世未深的孩子,说着自己对世界的天真见解的眼神,看着这样的二亚。
「是啊,不会错的。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那种美好的东西呢?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不管怎么想怎么说怎么看都会觉得是理所当然,我也是这么认为。要是我拥有那种东西才奇怪,要是有人觉得我该拥有那些更是怪异,该做的是揪住那人的领襟并训斥,不可对怪物产生怜悯之心。凡事都有它的道理与正确性存在,而我没有那种东西是正确的,是有道理可言的。世间的一切皆有迹可循,这是自然这是法则。我的寂寞我的渴望我的悲伤我的梦想我的期待我的愿望我的心念我的执念我的感情我的生命我的本身,所有我自身的一切都是不该存在的错误。就像犯了滔天大罪的罪人,我的死亡是无疑的,是无碍的。所有人都会赞同这个答案,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这正是正确,既然是正确那为何要质疑呢?就和1加1等于2一样,它的正确性无从撼动。因为结果是正确的,所以是导向终点的唯一答案,是我应该拥有的下场,是我这个人应得的结局。幸福真的很美好又温暖。不管是我,还是那女孩,或是世界上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无庸置疑,虽说不到世界的范围,但只要我消失了,那女孩必定不会因我而不幸,她将在那没有我的未来拥抱属于她的幸福,品尝她应得的甜美果实,度过如梦似幻的每一天。剥夺他人的幸福是绝不可发生的事,是世人不会原谅的罪孽。所以我是多余的我是错误的。我是不请自来的入侵者,入侵他人幸福并剥夺之的无耻之徒。听过『魔女的黑猫』或『带来不幸的黑猫』吗?我可比那种过去有一段时间因迷信、谣言和传说故事而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或迫害的无辜生物还要真实百倍哦,毕竟我是真的让数不清的人遭遇了生不如死的不幸的可怕存在。不会错的。我这种存在没有被爱被珍惜被怜悯被肯定的价值。这么说来,二亚,妳是在怜悯我吗?呵呵,这可不行哦。我之前说过了,存在于妳心中,针对我的不舍、罪恶、悲伤等,仅仅只是妳作为一名人,学习了何谓『道德』,因此大脑判断『这时候应该要产生什么样的情绪』的结果罢了。就和AI的逻辑演算一样,是顺其自然的推演结果。但是,让妳产生这种结果的我是错误的,不能让这种错误的情绪影响妳的判断妳的思考妳的决定妳的行为。妳只不过是受到了一时的影响,不用多久妳就会发现这一切到底有多正确,我的选择和我的下场是那么地合理。某一天妳会豁然开朗,相信『三日月黑雪』就该如此。再说,逃避?我的确是在逃避。丑陋如我,妄图躲在温暖的光明之下,不愿回首去看真正属于我的冰冷暗处。这绝对是不可容许的事。所以我想感谢妳。是妳帮助我重新认清了自己真正的位置真正的归处,那正确到所有人都会点头称是的正确答案。不必为此感到自责和愧疚,因为这是正确的。不过也确实,眼前有一个生命流逝会让人不好受,但是就如我所说,那只不过是一种一时流露的情绪,其实并不一定正确,尤其是眼前流逝的生命为『必需』时,那种情绪便代表着其为暂时性的错误现象,时间过去便会发觉其蕴含的正确性,以及当时不可否认的错误。说到底,会为我悲伤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这不是件值得去流泪的事,我本身也不值得任何人浪费一滴眼泪。妳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个不该诞生于世的生命孤零零地走向凋零,失去它不容获得的生存权利,这本就是一场欢天喜地的『喜剧』,不会有错。为什么会有为此伤心的路线,这实在没有道理,真的完全没有道理,逻辑上说不通。不过原因的部分我能理解,毕竟人就是感性的生物。即使是罪大恶极如我之人,在面对该生命的死亡时,只要是个人,情绪一定会有所牵动,会产生变化。不管那变化是好是坏,是正面是负面,是欣喜若狂是恸哭流涕。这么说来,有关我的死,该得到的反应应该是前者才对,这点稍微想想就能明白。无法明白的话,那只是暂时性被情绪影响罢了,不用多久大脑就能理解,理解何谓正确且合理的答案。换句话说,我相信再过不久,妳就能认知到妳眼前的存在,妳想挽留的生命,是多么地令人作呕,其生存方式是那么地厚颜无耻,简直就是『丑陋』的化身,是所有知情者都会唾弃的篡夺者。是的。我相信妳会明白。即使此刻无法也无妨,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能理解。话虽如此,『三日月黑雪不该留在任何人的记忆,所以往后也不会有人记得她』,这种情况也是极具合理性,毕竟我就不是什么值得大家回想的存在嘛。但是假如未来的妳『不幸』还记得此刻的话,一定能对过去……即现在向妳抛出的问题,给予肯定的答案。不会有错。」
说完,黑雪露出动人心弦的笑容。
脸不红气不喘。
仿佛刚才说的话并非对二亚的激烈辩驳,仅仅只是在阐述不需要提醒也能察觉的简单事实而已。
黑雪一字一句的向二亚诉说自己的想法和她“应该”要有的想法,否定了二亚现在正在做的事,拍掉了二亚朝她伸出的援手。
情绪之稳定,仿佛对自己的决定和思考深信不疑,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可以牵动她「抗拒」的成分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二亚完全无言以对,她只能凝视着对方无光的双眼,确定少女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因为。
少女给出的说词,不管怎么说、怎么看、怎么想、怎么听,都实在是太过……
「漏洞百出。」
两人的目光重叠在一起,二亚目睹了少女浏海之下的眉毛抖动的瞬间,眼神却透露出不解。
「我不知道怎么说耶,小雪妳是认真的吗?」
「…………」
「不要以为霸占了话语权,然后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堆话就能掩盖妳逐渐露出的矛盾哦。不如说,正是因为小雪妳说的太多了,才让我察觉到这其中的违和。」
直到刚才为止都处在下风的二亚一转情势,瞬间来到了能够俯视黑雪的位置。这一刻,她取回了从容。
之所以无言以对,是因为对方的言行举止无不向二亚传达着自己的无助,但是话语间却不断否认这些,就好像一个身体有两个意识一样。
演技太过蹩脚,看了都有些好笑。
所以感到“无言”,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她还是尽可能编织出话语。
「小雪啊,下次要说这种话的时候,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手会更有可信度哦。我的床单感觉要被妳的手指磨破了呢。」
「……………………」
黑雪不发一语,保持笑容的她放开了攥紧的拳头和其中充满皱折的白布。
夺回主导权的二亚,继续与自称「罪人」之人对峙。
「那难看的笑容也收起来吧,感觉就像用胶带强行维持的,太假了。真心微笑的妳可比现在可爱一千倍不止啊。」
被撕下了不知不觉间贴在脸颊上的胶带,黑雪直直盯着重拾信心的二亚。
「其他的破绽,像是话语间的矛盾与逻辑不通还有同个意思的句子重复多次这点需要我一一指出吗?尤其是后半段超严重的哦。相信妳自己应该有注意到吧,只是妳不想面对而已。在我看来啊,妳超级自暴自弃的诶。」
「我没有……」
「没有吗?那我问妳几个问题吧。」
「…………」
「既然妳认为妳的『选择』是正确的,妳的下场就“应该是”那样,是『无庸置疑』的结果。那么,为什么妳要给我机会?为什么还不快去死一死?还在那地方眺望风景?」
充满了攻击性和讽刺感的话语和语气,简直就像在对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要他赶紧跳下去,别在这里煞风景一样。这根本不是这时候该对少女说的话,说不定会刺激到对方。
然而……
「不回答吗?」
「……因为我想再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因为二亚妳求我给妳机会。」
「错错~错。大错特错。妳可别说妳忘了。在我来之前,有好一段时间供妳找个地方自杀。说到底,真正绝望到决定自杀的人根本不会有『看风景』的余力。而且即使在那之间有什么人耽误了妳,但我相信我的眼睛,我慢慢走到妳身边时附近根本没有人。」
少女脸上的面具被一一摘下,露出了隐藏在最深处的真实。二亚毫不迟疑地道出了黑雪的真面目。
「到头来,妳根本不想死,即便妳的主观认为妳的死是应该的,即便妳断定妳的死能为那个女孩带来幸福的结果!我认为,妳会愿意给我机会就是基于不愿死亡这点。对当时的妳来说,我的到来和请求给了妳台阶下,让妳能名正言顺地继续活在世界上,躲避那些只存在于脑中的斥责!」
「不……不对……不是这样!」
「说穿了,三日月黑雪的意识深处就是想要被阻止自杀的进行,被记住自身的存在,被肯定活下去的权利!」
这些正好都是黑雪在那段冗长的阐述中极力否定的东西,她所逃避的真实心意。现在,二亚将这些东西摆在少女的眼前,逼她认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黑雪的坚持崩塌了,她用力摇头想甩开逐渐浮出水面的真实。
「不对!我才没有……这才不是我想要的,别擅自决定他人的想法!」
「那妳直到刚才!或许直到现在也在做的到底是什么!擅自决定他人想法的究竟哪个笨蛋!?」
「唔……」
言语和行为的矛盾,此刻拉升至最高点。这是就连不肯承认真心的黑雪也逃避不掉的破绽,无可否定的事实。
「妳真正想要的就在妳的眼前,就在妳伸手可及之处。来啊,快说啊!不要再逃避了,面对妳的真心说出妳想要的东西吧!」
就像朝困在井底的人抛下绳索,二亚朝黑雪伸出了一定能将她从黑暗中拉到光明的援手。
于是,蹲在黑暗中,看着自另一面伸来的那只手的黑雪,颤抖着说道:
「我……我想要的是……」
「嗯!」
「我真正,想要的是……」
「说吧!」
「死亡。」
绳索被无视了。
露出了丑陋又悲惨的笑容,忽视掉堆积在眼里的泪水。黑暗中的少女背过身,违背了内心的渴望,拒绝了温暖的援助。
「哈……哈哈,可以了吧二亚。我知道妳其实是个温柔的人,现在妳的行为也证明了这点,所以才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挽留我对吧?不用这样啦。相信我,妳能明白的,明白我的死到底有多必要。不需要为了错误的情绪费心神,让一切顺其自然发展就好。……拜托了。」
二亚僵在原地,朝黑雪伸出的手再次遭到拍落。她意识到了,少女的顽固远超她的想像。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失去了面具的伪装,少女还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真心,周围架起的障碍物依旧。恐怕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动摇少女的内心的话语吧。
没错。
假如本该具有力量的话语不是由『他』说的话,绝对都会在碰触到少女架起的电网的瞬间灰飞烟灭。
既然如此。
「好吧。我知道了。」
「嗯,这样就好,啊对了,我马上去拿抹布,地板上的污秽还没清理呢。」
「如果妳还是不愿正视自己的心情……」
二亚站起身,走到了房间内的书桌旁,拿起放在那上面的一个银色矩形物体。抱着头拒绝一切,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的黑雪没能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台录音机。
「那就只好让妳受点痛苦了。」
然后按下了某个按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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