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忙完一天工作的夜里，叶寻梦到一片草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它。在那茫茫的无垠草原中，叶寻站在身旁某个白桦树的树荫下，遥望远方被浓厚积雨云所覆盖着的地平线。
积雨云的边缘呈暗红色，而在那条似乎终于走向日暮的地平线上，却出乎意料地给他一种有什么正在诞生的朦胧感。
这种朦胧感在叶寻脑中慢慢膨胀起来，清晰到让他不自觉地迈开双腿，就像是被某种东西召唤般朝更深的地方步去。
绯红的云朵在天空盈盈飘过，不意之风不知何起，草原上的芒草弯下腰沙沙低语。
他眼前出现一扇锈黄色的半圆形木门，门除了门框以外什么也没有，就好像拆迁时忘记将门拆掉似的，只剩它自己孤零零的立在叶寻面前。
门把手摸起来冰凉却充满颗粒感。
里面站着一群对叶寻来说身穿异服的士兵，他们都沉默的盯视他。那里的环境也与草原大相径庭，天空阴郁凄凉，灰蒙而低沉，下着绵绵小雨。
街道两旁的中世纪房屋紧紧挨在一起，房顶成三角形宛如一本被打开反扣在地面上的书籍。或许是下雨的缘故，四周灰蒙蒙的，有一团薄雾般的东西漂浮在空中，天空微弱的光亮无法将它化开。
当那些士兵注意到叶寻，叶寻也反应过来时，门与草原早已不知去向。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为首的男人朝叶寻缓缓步来，他穿着藏青色丝绸做成的紧身上衣，脖子处还有一件拢紧的红色斗篷，斗篷的内缘镶有闪闪发光的皮毛。移动中，鳞片似的盔甲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亮银色盔甲之下还有一层锁子甲，甲上紧密相连的环扣闪着波光粼粼的寒光。
“这里不太平，快回家。”也许是男人头戴头盔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被用棉被捂住般，沉闷无比。
叶寻的脑袋有些发懵，他久久地注视着男人所戴的头盔，这个头盔类似鹰脸，上边可以看见鹰的眼睛与栩栩如生的银色羽毛，下边直到遮住整个下巴的部分被画了一个类似空集的符号，鹰喙正张开着露出一条刚刚能看见眼睛的缝隙，那双深蓝色双眸此刻也正细看叶寻。
直到男人打量完转身离去，叶寻都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一段段陌生的记忆在脑际中突兀展开。
梅森，安库奇海内港镇人，在海内港开有一间店，给人画肖像为生......
父亲是魔女搜捕团的团员之一，死于十七年前的‘魔法暴动’，国家发了少量抚恤金，几年后母亲也因思念成疾而逝，只剩下他与患病的妹妹......
和妹妹住在父母留下的破房里，生活不算富裕甚至可以说难顶，全靠自己辛苦画画度日......
有一个叫莱斯利的好朋友，从小感情就很好，参加魔女搜捕队后渺无音讯......
突如其来的记忆弄得叶寻额角胀痛，让他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最后在给了自己几耳光传来的真实痛感下，叶寻才终于明白，这是货真价实的穿越。
海内港镇339号。
这个地名在叶寻脑际中一闪而过，只是短短的一瞬，脑袋里就出现一幅清晰的路线图，清晰到可以用手指描摹下来。
阳光淡薄，冷冷的光影斜落在叶寻的肩头，他的影子诡异地朝街边拉长出去。街很空旷，几个士兵从望不见底的街头走来，街道两边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此刻竟被双方斜长的影子擦肩，甚至连谈话的内容都一清二楚，仿佛自己真的站在那几个士兵旁边。
“队长让我在这儿巡逻，提防魔女。你呢？”
“还不是一样，那几个抓不住的泥鳅总是挑大家放松的时候出来，像是故意和国王作对一样。”
“我都要神经衰弱了，没事就紧急集合......”
士兵们抱怨的声音在叶寻耳朵里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轮船出海时发出的沉闷笛音。
海内港镇339号就坐落在港口后边一点的距离，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脏兮兮的白墙上刻画着一道道年迈的裂痕，布满枯萎的爬藤植物。房后有一棵槐树，茂密的枝叶在屋顶垂下一片若有若无的阴影。
叶寻不由自主的上前叩响浅棕色木门，门被打开一条缝，缝里露出一对深黑的双眸，仿佛将世间上所有的黑都放在了里面。
“没带钥匙啊。”女孩取下门栓把门打开，牵起叶寻的左手带他进屋。
屋内光线极低，昏暗潮湿，墙皮早已脱落，凹凸不平。
“梅林......”
这是叶寻下意识念出的名字，他看向女孩脸上略带疑惑的表情又摇摇头，“就想叫叫你。”
梅林撇嘴将目光放在叶寻右手的纸袋上，她拿过纸袋翻找起来。良久，带着委屈的语气抬头道：“我还以为你给我买了小熊。”
叶寻关上门，转身耸肩，“玩偶店没开门。”
“真的？”
“嗯。”
这种日常似的谈话氛围让叶寻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敲门时还在想要是被‘自己’妹妹看出来不是‘自己’该如何圆场，现在想来无非是多虑。
穿越过来之前，一直是一个人住，每次回家总觉得有块巨石压在身上，什么也说不出口。即使说也不会有人回应，这种窒息般的沉默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这之前，都不会对世界贡献任何声音。
就像是夜晚的罗宾逊。
屋外在叶寻出神间忽然吵闹起来，他走到窗前用食指撩开厚实窗帘的一角，外面不知何时聚集起许多先前撞见过的士兵，正唧唧喳喳的说些什么。
回过头，视线里突兀的出现一块月牙形状的黑色吊坠。梅林正踮着脚将吊坠高高举起，仿佛这个动作能让吊坠与叶寻之间的距离更近一些。
“这是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梅林挥挥手示意叶寻低头，将吊坠挂在他脖子上，“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来着。”
“那我现在去给你买。”
“换一个礼物可以吗？我想去屋后的树林。”
叶寻点点头，梅林担忧的脸上浮出笑意，自己也笑起来。
“那我去换个衣服。”梅林说完飞快地跑向二楼，叶寻跟在后面走上去。整个二楼只有两间房间，自己房间的房门正敞开着。
房间的摆设十分朴素，只有衣柜、木桌与一张旧床。墙上挂有一张全家福。每个人都漾着笑脸，只有梅林看上去是强颜欢笑，嘴角不自然的上翘，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做出一个弯曲的V。
“是不怎么喜欢笑么，不过还挺可爱的。”叶寻将衣柜拉开，从里拿出一件素白色的长衫套在身上。
镜子里的自己，身形消瘦，留着刚刚触及脖子的黑发，眼窝处有深深的黑眼圈。他打量自己几眼就将视线移向别处。
木桌桌面上放有一张写了几行字的草纸：
父亲到底知不知道呢？
关于死亡，
关于梅林。
“我在树林那儿等你。”梅林在门外呼喊道。
“嗯。”
叶寻应了一声将草纸放进衣兜，开门出去。
梅林站在屋后某棵杉树的阴影下，沙堆似的灰云缓缓飘动，吹起一阵凉风，叶片旋即簌簌低语。
雨后的树林显得杂乱不堪，从树叶零零散散的树木间可以隐约望到远方空无一人的码头。空气的味道里夹杂着泥土潮乎乎的气息。
她用手扶住头上晃动的黄色草编帽，对叶寻招手，“快过来。”
“想逛到什么时候？”
面对叶寻的问题，梅林没有马上回答，她伸手捏住自己软软的耳垂。
两人漫步在寂静的树林里，抬头向正上方望去，树叶缝隙中偶尔可以窥见的太阳开始变得忽大忽小。
“想一直一直走下去。”梅林点点头将捏耳垂的手放下，这似乎是她在思考时会用到的惯常动作，“漫无目的。”
她转向叶寻，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以前你总是忙着赚钱，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我觉得......我说不出来——那些字在脑子里不停打转，组合在一起却奇怪无比。你明白吗？”
叶寻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问题会被如此认真对待，安慰道：“等我赚到更多的钱，我可以带你去乘船，吹吹海风。”
梅林没有说话，对叶寻挤出些许微笑。她的脸色，甚至嘴唇都十分苍白。
“不过我在回家时遇到一位士官，这里似乎不太太平。”叶寻换一个话题想以此打破令人不适的气氛。
梅林噘起嘴，“魔女嘛，最近好像又出来了。她们总是如此。”
“要是被抓住会怎么样？”
梅林没有回答，双方都陷入沉默，她像寻觅失物般低头走着。树叶缝隙里的光影已显得时有时无，随微风摇曳。
良久，梅林从衣袋里抽出左手握住叶寻的手，“会被烧死。”
“死法怕有点不大好。”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裤腿上沾的草穗，“这是给那些未被抓住的魔女看的，仿佛在告诉她们‘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梅林故意压低声线，用近乎中性的声音说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像是在模仿行刑时那些士兵们应该会说出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滑稽，却又异常可爱。
“这么做可有效果？”
“没有，他们笨笨的。总是抓错。”
这句话让叶寻觉得，它的背后应该有另一个含义。于是假装像被地面上亮闪闪的水洼吸引住视线般小声问道：“你也会？”
她转过头瞥叶寻一眼，又将脑袋转回去。双方缄口不言，在幽静的树林里带着衣服的擦撩声缓慢前行。如此默默走了一会，才开口道：“要是我被抓走，你会怎么办？”
“把你抢回来。”
“然后触犯包庇魔女罪被处死。”梅林说完笑起来，抓住叶寻手的手臂开始轻微晃荡，“所以你千万不要让我被抓走。”
“一定。”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但我身体这么弱，会成为你的负担吧。”
叶寻听到这，猛地停下脚步。他表情十分严肃，脸上阴霾重重，“不要说这种话，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放弃家人的理由。”
“那你能答应我三件事？答应，我就不再说这种话了。”
“你说。”
“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我来说，你于我而言非常重要，所以不要轻易去触碰那些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事。”
“好，我答应你。”叶寻点点头，“另外两件呢？”
“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疾病嫌弃我，我深知这个病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让你放弃了许多本应该能追寻的东西。”
叶寻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他明明是第一次和梅林聊天。可她说的话，却让自己难受无比。就像是真的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余年。
“还有呢？”
“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永远。”叶寻坚定的回答道。
梅林说完再没开口，开始在叶寻前面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微弱阳光在她肩头一闪一闪的跳跃着。
走了一段距离，梅林停在一处水洼前，叶寻也停下。两人默默无语地望着脚下那一汪浅水。阳光竭力地穿过低矮灌木丛凌**错的枝叶，稀疏地洒进脚下水洼的底部，洒在水洼底部的蕨类植物上，明暗斑驳。
永远这个词，对于我来说有些不太真实。到底是什么是永远，是死前那一刹那记住，所以成为了永远？还是被朋友们记住，被后人记住，一代代记下去，成为的永远？
可不管怎样，一个人死前都还能想起，也是某种程度上，个人生命对于永远这个承诺的极限。我会永远记住你——倒不如说——我希望能和你说更多的话，做更多好玩儿的事情，加深彼此的记忆。
叶寻看向水洼默默地这样念着，却又好像希望求得她同意似的，注视梅林。
梅林脸上浮出一抹笑容，用手轻撩秀发，“我们回去吧，好像又要下雨了。”
刚刚停雨的乌云开始翻腾闪电，滚滚闷雷沿天际一路碾压，朝海内港奔涌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