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主叶检，智能工造销售部底层员工，大时代里的小人物，资本机器里的小齿轮，从公司离职了同事都不会过问一句的那种人。
从入职的第一天起他就发誓要对这份工作尽心尽责，事实上他也完全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进入智能工造的十年来，每年的年终评选他总会被评为营销部优秀员工，有些年份他会被人形比下去，更多时候他能争个前几。
每次拿奖的时候叶检总要难为情。他是真难为情，像是小孩子的作文当着全班面被表扬了一样受宠若惊，总要检点自己有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虽然荣誉拿得不少，叶检的工资只处在中下游，毕竟销售这样重复性高的工作基本都丢给了人形智能去做。反过来说，叶检能被留在销售部，靠的也是他突出的业绩。
叶检是跨越了世纪之交的幸运儿。像大多数出生在21世纪的人一样，他对旧世代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怀念情感，并且继承了战争年代吃苦耐劳的根子。他没有选择住在双歧西城区的新开发区，而是仍然屈居在东城区拥挤不堪的筒楼里。狭小，但是整洁、安全、管理严格，像是军队的集体宿舍。
叶检实在不善言辞，他虽然是推销的老手，面对同事却想不出什么好话题，一圈人里他只有听的份儿。明明是工作快十年的老前辈，表现起来却像个刚入门的实习生。他也尝试过找话题，可能想到的就只有销售清单和产品介绍，总不见得大家折腾了一天还跟人谈工作吧？
他不抽烟、不喝酒，没什么不良嗜好，甚至公司开庆祝会唱K，他都嫌太过喧嚣而婉言谢绝，到头来也没什么交际活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个女儿，可是一想到自己28岁了还没有女朋友，只让他觉着更加困顿。
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在进入智能工造的第十一个年头里，好运终于找上门来。为了测试新款人形“芒”系列的性能，公司要挑选一批员工作为测试者，而在营销部恰好有不多不少一个名额。
不同于业务类的人形，领养人形需要经过多番资格审查，仅仅“家庭状况”这一条就能灭掉他的希望，不说买不买得起，能要到资格的可能性就接近于零。整整一夜叶检都没睡着觉，祈祷自己多年积德能换取一个小小愿望，这你就能想到第二天报到他的名字时他是如何欣喜若狂近于昏厥的了。
他立刻跟负责人诉说了自己的愿望，看在多年为公司默默付出的份上，叶检领到八个人形中唯一一个女孩子。他给她起名叫叶莲。
叶莲是个十足的小恶魔。接下来的日子里，叶检本就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基本全奉献给了她。她会无时不刻吵着叫他陪她玩，她会下午三点就嚷嚷着肚子饿，会凌晨一点看深夜动画把邻居全给引上门来、会不吃青椒、会不爱打理自己的头发……每到叶检忍无可忍要教训她两句的时候，她就缩起身来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叶检的心肠又软下来了。
但总体来说，叶莲还是懂事的。他工作繁重心情烦躁的时候，她会向他撒娇逗他开心；他生日时回到家里，她会送上一张涂得歪歪斜斜的贺卡。叶检认为这是他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也希望这样平凡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所以你就可以想见，为什么叶检会哭得那么伤心欲绝了。我也大概能猜出来叶莲假死的原因，她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其实就是想吓吓他……”
“吓吓他？你可是把我们给吓了个半死。”
我有些冲的语气把她吓得更是蜷起身子。北飘使劲拍一下我的背，又瞪我一眼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没事了，没事了，跟我们说说吧。”北飘拍拍叶莲的肩。
“呜呜……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么担心我，只是最近他都不陪我，我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我就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看来，叶莲还没有理解吊在绳子上对普通人有多大的震撼。
“不怎么陪你？叶检叔叔不是很疼爱你的吗？”
“他是，但是，最近他老呆在公司，我做了小甜点等他回来，可等他回来甜点都化了。我问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他只是笑笑不说话，我就想是不是平时恶作剧太多，惹他生气了……”
“没那回事儿，你听听，叶检他有多伤心。”我顺手指向门外，“你快去找他吧，再让他哭下去，他怕不是自己也要找个绳子吊一吊。”
叶莲朝我们点点头，撑下床去小步跑出卧室，之后我就听到一声尖叫，然后是抱起的响动、叶检在不断念叨叶莲的名字。
到头来是钱的问题。这几个月来，智能工造的月度财报连连下滑，泛亚重工生产的军用人形越发占据市场，为了应对财政问题，智能工造不得不削减员工工资。作为公司最底层的销售部，工资更是直接下调了30%。
叶检本来还担心裁员的风险，现在员是没裁成，工资也没少跌。为了补充本就拮据的收入，他不得不过度加班挣点零碎。回到家也不好向女儿吐露自己的难处，这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钱到了手，女儿没了有什么用？”我直接反问叶检，“本就是下班的时间，你要是搁往常一样陪在家里，就不会发生这种蠢事。要不，就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嗨，那不是不想让她担心嘛。”他搂着叶莲，怜爱地抚弄她的头发，“真是麻烦你们了。你们特勤部的也不怎么好过吧，我替叶莲向你们道个歉。”
“我倒一般。人形嘛，忙活那么久，不也就那么点钱，有时够花，不够就薅公司的经费，反正最后也是给领导拿去玩乐。你怎么知道我是特勤部的？”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我为数不多几个朋友，有个在特勤部的，叫白莺，她说你干得特别好。”叶检把叶莲放下来，她跑进里屋去了。
“白莺啊，她我同事。什么嘛，你这不是有女朋友。”
“哎，不是，你误会！”他立刻摆出一副极力解释清楚的态度，看来平日里犯了错事第一反应也该是一个劲道歉，“女的，朋友。女的，朋友！而已。人和人形之间，不许谈恋爱的吧？”
“怎么不允许，又不是小偷小摸，又不是伤天害理的。我跟你说，我就是恋爱清剿计划的，我准，还不行？”
其实也就是对着外人吹吹牛皮，要按着白纸黑字的条文，我这算是公然渎职了。不过规定归规定，实际执行起来还是稍微宽松一些的。
“那、那能不能代我向她问个好？营销部跟特勤部隔着老远，平时也见不着……”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啊这……”
叶检算是彻底被我问傻了，要说我钓鱼的水平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的。
“你怎么跟上上个世纪的老绅士似的，是不是还得给她寄个情书什么的，直接终端上跟她聊天不成？你不会没她终端号吧？”
“……没有。”他声音小得我都听不见了。
“就你这样，单身一辈子我也不奇怪。”我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行，行，我帮你跟她捎句话，成了吧？”
“成，成！”他立刻抓着我的手臂激动地摇一摇，“我太感谢你了，你真是大好人，白莺说的没错。”
“行了，行了，安分一点吧。”
我哪算大好人。这么多年在军中犯的事，我是个十足的大恶人。总之，我们的话题莫名其妙地从叶莲又转向了白莺，真正的大好人，一天里已经收到了两次喜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