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言祭。”
“职位。”
“智能工造后勤部甲字街分部部员。”
“具体点呢?我听说你们在甲字街的老厂房里从事点见不得光的活计。”
“比如说?”
“比如说,你们接收四面八方逃避来的、产生情感的人形,有没有这回事?军方是把你们划作反抗团体来着?”
“是,有这回事。”
这场讯问从早上言祭醒来、大家吃完早餐后就即刻进行。我和言祭两人独处在亮得刺眼的讯问室里,面对面落座在唯一一张铁方桌的两侧。为了防止她再耍小聪明,我们特意更换了牢靠的手部组件,将她的双手牢牢拷在桌上的强磁环里。
讯问室外站着北飘和其他几位恋爱清剿计划的同事,声音由房间里隐藏的麦克风传出去。我们被一面单向通透的玻璃板生硬隔开,我看不见那边的情况,很是担心北飘的状态。
昨天晚上回来,我基本上帮北飘把能换的零件全部换掉,又重新整修了骨架,借着几位同事的好心帮忙,大家整到凌晨四点才休息上几个小时。今天又起个大早,恐怕大家的精神都不是很在状态。
“你在反抗团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是他们的领头。”
我深吸一口气,正定了脑袋,又提一提领口。这场讯问,未免进行得太顺利了点。
“你就这么配合我们,不觉得愧对你甲字街的同胞?”
“人形与人形之间有多大区别呢。难道说一方有情感一方没情感就不算同胞了?我看,你自己也不怎么清白,站队也应该站在有情感的人形这一边吧。”
“这么说,你是要跟我们套近乎想让我们从宽处理。”
“不对。我从生产出来已经宕机过上百次了,多死那么一两次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只是想扯开话题,根本不愿意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以这样的趋势谈下去,讯问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我和她在讯问室里面面相觑,我手臂叉在胸前,她被拷在磁力环上,一时间房间里只有两双眼皮子在眨动。
我们静坐了将近一分钟,她才终于又开口说话。
“你觉得这算配合吗?我一一如实地回答你的话,这是叫配合。”
我仍旧叉着手,微微歪着脖子,看着她。
“配合是互相的。如果我早就料到你要问哪些问题,并且设计了回答往我希望的方向上引的话,那也叫你配合我。”
说实话,她这番莫名其妙的理论,配上她的眼神和表情,总会叫人心里微微地犯怵,只是这些想法并没有呈现在我的脸上。我现在可以确信,她真的可以自然而然地摆出不合常理的表情。比方说,当她在向我大放厥词,告知我她已经如何如何探明了我的底细时,却挑高了眉毛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似乎还在期待我会向她提出怎样的问题。
如果说昨天的追逐战还是棋逢对手、过招有来有回的话,今天的讯问则是完全的敌暗我明。我没有办法,只得将计就计,今天如果问不出个结果,就只能向军方申请个几天的富余,再去搜集点反抗团的情报,抓些把柄。
“言祭,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也肯定你是打得一手好牌。”我跟她说着,从桌边的柜子里抽出档案袋,“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必绕圈子,事情简单很多。你说你已经明白了我的需求,那我们就来做几个必要的确认。”
我从档案袋里抽出照片,一张张摁在桌子上。
“双歧城发生的人形连环自杀事件,这个月林林总总一共8起,调查的时候军警都拍了照。这些人形无一例外都配送到甲字街的老厂房里处理,是不是?”
“是。”
“这些假死的人形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生活得好好的?”
“我给他们安排了临时的宿舍,之后他们会接任厂房里的既有岗位。但你要让我具体指出是哪几个人,现在生活得怎么样,那是分辨不出来的。”
“也就是说,以这种途径进入老厂房的已经有不少人形了。”我用指尖点一点死者的照片。
“你太轻信军方的说法了,”言祭为了强调重点,把身子向前靠到桌子边缘,“他们只是为了脱身选择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更多的人形,他们可能是产生了情感,也可能只是想争取自己的权利,因为不同的理由单纯地聚集在一起,军方一渲染,就成了大家口中的‘反抗团’了,是不是?”
她这话确实不假。军方和企业长期博弈,拿对方的内部事务添油加醋地宣传一番,已经是家常便饭的小手段。我意识到言祭已经开始将我向偏离主题的方向引导,于是没有接她的话茬,掏出了档案袋里最后一张照片。
我注意到,她在看到照片时下巴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紧。
“昨天晚上九点半,我们在寿芷涧附近的小巷里发现了他的遗体。自焚的同时他也一同销毁了随身携带的文件袋。”
“因此我们怀疑,他跟你交接不只是为了脱身,还要给你传递情报。最近军方也发生了物资丢失和情报泄露的情况,你是要向他打听什么消息?”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这时她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半晌没有说话。
“哦,所以关键点上你不说了。你现在知道愧对同伴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跟甲字街的同伴没有关系,我才闭口不谈。”
我的身体向她那一侧压迫过去,手指甲在桌子上间歇敲出不大不小的噪音。
“我想你应该同样清楚,我们不是在谈刚才那些人形过家家的花边小新闻。你现在是直接触犯了军方的利益,不是你说不说的问题,而是选择说给我们还是说给军方。我想你能权衡好其中的利弊。”
她难得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沉默约莫持续了五分钟,她才再次睁开双眼。
“你想知道吗?”
“不错。”
她又顿了几秒钟,之后伴随着一阵足以致人耳鸣的电流声,她手上闪亮的磁力环突然消失。我双腿本能地紧绷着站起来,她也从容不迫地起身,抽出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小刀对准我。
“喂,凌柏,怎么搞的!声音怎么突然断掉了!”别在领口的通讯器传出北飘的声音。
“这些戒具有一点好处,在于它能让人误以为自己控制了局面。昨天也是,今天也是。”
“你折腾这么半天就是为了杀了我?你昨天就可以动手。”
她逐渐逼近,我逐渐后退。门外传来沉重的击门声和输入密码的声音。
“我不愿告诉你真相,因为它不只和我,也和你有关。我本来不想把你们再牵扯进去,可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了。”
“你疯了,说什么胡话?”
“我没有疯,我一直是三个人里最清醒的那一个。你执意要问的话,我想活得清醒总比活得无知要好。”
“凌柏!”北飘撞开了房门闯进来,言祭的刀也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Siliconzeus,硅基宙斯……”
“砰——”
她没能说出整个句子,身体就僵直地向后倒去。
“喂,说话,说话!”
我瞠目结舌地立刻蹲到她面前,拍她的肩膀,可她已经完全宕机了。我痴呆地转回去,看到慌慌张张的同事,只是在一个劲地问我有没有受伤。
她根本就不是想杀我,而是顺理成章地让自己被人杀死,这样一来,再也没人能从她口中套出任何信息。她不只告诉了我想让我知道的情报,还分毫不差地点到为止。我完完全全、不偏不倚地踩进了她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