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歧城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布局中,其将近四分之一的南部地区,占据着尚未开采的蓝硅矿。这种黏糊糊、毛擦擦的铜硅齐物质,一旦在人形智能脑袋里的通电基板上抹上一层,不过小半个月,空荡荡的脑壳里就能结出一个脑子。各种情感、思维、灵感,都从密如蛛网的仿神经元里萌生出来了。
围着这一片三角形状的矿区,双歧城的水泥森林拔地而起。东边是21世纪中叶建立起来的老厂房和筒楼,西边则是战后新兴起的高端围格房。沿着矿区的东西两边向北走,最终汇集在三角形的顶点,这里坐落着直通天际的中心塔。
因此,整个双歧城的楼房呈现出类似“叉”字状的排布,南边分岔于两侧,这便是“双歧”一名的来源。而智能工造排山倒海的老厂房,则处在东城区的黄金地段甲字街。
我和北飘漫步于甲字街的尾部,被街道两侧的庞然大物所震撼。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工匠,乐意把一切工程项目造得无比巨大。然而从层错的龙骨、夯实的建材,蜂房水涡、棱角边缘处刚劲雄浑的一笔,无不流露出那个时代里彪悍的工业风。现在的工程师们已经学不来了,他们每天绞尽脑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把所有人全都捏成一团,房子如何建得再密集一点,如何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顺带一提,我以前一直以为智能工造是抽到了上上签,才能中标甲字街一号这种黄金地段中的核心,现在才明白,这整条街都是为了智能工造而建,规划了整一个年代的记忆。
“神经病啊,你突然抱我做什么?”
走在半路上时,我冷不防地从侧面抱住北飘,左手臂环上肩膀时,明显地感受到她整个身体像被泼了冷水一样骤然缩紧。她嘴上虽然嫌弃地叫嚷着,脸上却不自主地微微泛红。
“这不是你的计划嘛,要扮作恋人混进厂房。既然是做戏,我们岂不是要做得再真一点?”
“这也……太亲密了。作为恋爱清剿计划的员工……不好!”
“我想想,是不是还得取个比较亲昵的称呼。小飘飘?”
“好恶心!叫你帮我出主意你就想方设法捡漏?”
“我们平常难道不算恋人关系吗?”
“不算。”
“啊,真伤人。”我说着把手臂从她的肩膀上放下来。
“也许……也许算一点吧?”我听到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又紧接着接上,“工作期间,做这样的事是不好的!”
“说到底,我们有哪一刻不是在工作呢。哎,又扯到糟心的话题上去了,真没意思。”
按照我们的计划,我们俩装作萌生感情的恋人,来到甲字街的厂房寻求庇护所。在老厂房驻扎的过程中,一方面打探内部的情况,一方面暗中收集有关“硅基宙斯”的消息。至于进入厂房以后要怎么行动,恐怕全要靠实际情况随机应变了。
当脑袋里构思着潜入以后的种种可能时,我的指尖突然意外地传来纤细的触感,进而北飘逐渐地靠向我的肩膀,眼睛却难为情地向下瞟,盯着我们十指相扣的手掌。
“……只是为了工作需要哦。别磨磨唧唧了,赶紧按着计划好的跑起来。”
我们慌慌张张地穿行于交错层叠的高楼间。赶往厂房的最后一段路,我和北飘扮作被追捕的恋人。说起来真够讽刺,身为恋爱清剿计划的员工,逃跑起来有模有样的姿势,还是靠当初抓人的时候学到的。我们踉踉跄跄赶到甲字街一号的时候,看到数量出乎意料的卫兵在把守。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甲字街厂房的员工禁止入内。”
把门的气势汹汹,但这吓不到我。我会说谎,而且圆得好,我还会吹牛皮,这种技能是和说谎一起锻炼起来的,多少也和我的性格有点关系。但是我以前只会抓人,能说谎骗人却不怎么包装自己,所以我做得好猎手却不一定做得好间谍。
“不是说甲字街收容人形吗?我们无处可逃了才来这儿。”
那几个卫兵面面相觑了一阵,中间那个个子最高的,像是保安队长的,把原委告诉了我。
“甲字街最近出了一些事故,现在戒备更严格了,我们以前是会收留一些人形,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你碰上了困难我们感到遗憾,毕竟状况不同,这是智能工造的内部事务你也不要过问了。”
恐怕这个事故指的就是言祭被捕。我明明心里有底,却做出很困扰的样子——要是让他知道就是我们逮住了言祭,最后还害死了她,他多半要拔出一刀把我脑门子劈开来装到布袋子里当球踢。这还是有点危险的。
“是真紧急!我们不是优哉游哉地偷偷溜出来,我们被恋爱清剿计划的追了一路,真走投无路了。要让他们给逮住,谁知道会被拆解还是报废呢?”
每每抛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总能蒙混过关,恋爱清剿计划像一串神秘的咒语,烙印在每一个人形的脑子里。问题是,在场的谁也没被恋爱清剿计划逮住过,道不清我们会被拆解还是刀剐,更不知道我们的情况算是多紧急了。
虽然这几个人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却硬是不肯松口放我们过去。一阵僵持过后,我打算再编些苦难史来打动一下他们,这时依傍在身旁的北飘却努一努我的身体,用眼神示意我向厂房的门口看。
这一瞧使我浑身直哆嗦——见到人死而复生,还是有几分震撼的,即使这对人形来说并不罕见。数米之高的玻璃屏障门口,言祭正环抱双臂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她的脸上没有浮现出敌意,但作为一个善于变换且乐于变换自己表情的人,这实在不能消解我的担忧。
但我立刻意识到,眼前站着的这位言祭与我们当时遇到的危险分子并不是同一位。即使说他们抢回了言祭的机体,并且通过储存器重新恢复了她的部分记忆,那也是仅止于遇到我们之前。换句话说,现在的她是不可能认出我们俩的,这也证明了她脸上趋于平静的表情,多半并不是狐狸玩弄麻雀的心态。
“让他们进来吧,我们也不差多收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