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街一号是整片厂区的核心,如果将排山倒海的厂房比作运作的机体,甲字街一号则是掌控全局的大脑。这里被人们视作革命的象征,在60年代与人工智能打得如火如荼的时期,甲字街根据地的胜利点燃了收复北方的火种。如今抗争中的人形们济济一堂,为了争取自身权利而大施拳脚。
大家把甲字街一号称作主塔——虽然比起双歧中央的中心塔,主塔只能算是小矮子。如今主塔里的风貌已经与以前大相径庭了,它更像是商场与步行街的结合。步入入口后的中轴两边是形形色色的店家和胶囊状的小铺,少数和厂房工作有关,多数为人形生活起居服务。走道中央种植了高耸的棕榈树,向上一直延伸到接近天花板。在绿荫的环抱下,各式各样的人形穿行而过,颇有朴实的生活气息。
另外,我偶尔才见到有人跟言祭打招呼。言祭是甲字街的领头,这是军方提供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我只能假设,虽然实质上言祭带领着所有人,但主塔内部大家平等相待,并不分什么高低贵贱,打招呼仅仅是亲昵的象征,而不是什么对领导的示好。
这些都与我想象相差甚远,可能是受了何桦茨将军“反抗团”一类宣传的影响,我总以为他们是一群时刻整装战备的激进分子。这就好比一提到部队、军营,大家的印象总是整装出勤的士兵、扎堆的帐篷、战壕与枪火,实则部队的房子跟民用居住区没什么两样。
我原本想像的情景也不是没有。在言祭身后无言地走过一段路后,路旁的小广场上我听到有不少人聚集着在喊口号,附近却又嘈杂不堪听不清。
“他们在喊什么?”我向前跃两步和言祭并排。
“‘打倒铰链,拯救同胞’之类,经常会换口号,但这是最常见的一个。”言祭似乎对这类小集会见怪不怪。
“铰链……是什么代称吗?”
“恋爱清剿计划。你把前后字倒一倒就是铰链。”
我一算计,还真是,并且赞美这称呼极为精辟。一般人被套上这么一个荒诞名号准要诧异,而我只是感到新奇而已,可能是性格使然。
“你别说,大家一起高呼口号还是很有些吸引力的,说不定过一阵子你也会和他们一道喊,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搞请愿游行了。”
我随便笑了笑。当时我以为我们俩作为调查员顶多应和两句,没想到后来一语成谶。
另外我那个时候觉得喊口号很没意思,不整齐,而且吵,于是很快没去在意了。我转而打量起身旁的言祭,可能是才从运押车上逃出来没几天,衣着没变过,只是胸前多了个古铜色的小徽章。
如果我这么一直盯着北飘看,她肯定会别过身子去感到难为情。言祭则不然,我盯她,她也反过来盯我,而且饶有兴趣,盯了一阵她终于开口:
“有什么好看的吗?”
“你的徽章很好看。”我指给她。
她立刻皱了皱眉毛,于是我又捕捉到,皱眉是她心里没底的一项特征。她放缓脚步把徽章取下来,这时北飘也凑上前来看,声音不大地惊呼了一声:
“我也有这个徽章!但是,我不太记得当初是怎么得到的了,好像别人送我的?” 她恰好把那面徽章卡在小包的夹层里,顺手就取了出来,果然长得一模一样,连因为时光变迁而打磨出的暗淡光泽都十分相似,“我也觉得很漂亮,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我以前在小店里淘到的,因为很中意,又是限量款,就一直别着。你可能也是那时候买的吧,”片刻言祭又补上一句,“很久以前了。”
言祭随口答两句就不愿意再谈,那徽章上古板地盘着条小龙,可能因为现代人不喜好这些古旧玩意儿,她也不乐意多费口舌。
这就不太公平。她们俩都有小龙徽章,就我裤兜掏出来一穷二白。有一瞬间我猜想这是不是某种身份的象征,能混进什么同好会之类的,这样一来,我扮作间谍融入甲字街的路途上又多一重阻碍。但走了一路我并没发现任何人胸前别着徽章,也就逐渐打消了这奇怪的念头。
言祭跟我们谈起甲字街的种种,从厂房里的人形制造机器讲到主塔的聚变动力炉,从张三开的迷你影院讲到王五的零部件护理店,又说门口保安组也有职位空缺。我说你搁这儿开招聘会呢,就我们两个哪揽得来这么多活儿啊。言祭说那不对,我看你们俩就是能融进这个圈子的料,我看人一向很准。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北飘反而对突如其来的各种机会跃跃欲试,接着向言祭打听这打听那的。
我本来期待着言祭会惦记我们俩的身份,为了伪装自己来之前我可是做足了功课,可她一路上愣是没问,除了打听我们俩的名字再也没别的念想。
直到进人事部之前我都在为这茬打算盘。人事部处在主塔一楼的中央,算是黄金地段的核心的节骨眼儿,新人加入像过分拣机似的,从入口吃进来,噼里啪啦地射到甲字街各个岗位上去——你只要能干活,甲字街就能永远当你的庇护所。
我们在言祭指导下办了手续,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信息录入,这空档不少人围上来,对新同胞又是打招呼又是问这问那,颇有点公司员工休息室的活络劲儿。我们顺势扯了会儿家常,终于等到有人识趣地问道:
“你们两个之前是在哪里工作的啊?”
北飘从旁边偷瞄我一眼,脸上略带几分戏谑,舔着个脸骗人的工作都是我来做,于是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恋爱清剿计划。”
好家伙,这几个健谈的可怜人立刻目瞪口呆。反应轻点的瞬间后退几步,重点的直接躲到椅子后面,更有甚者,直接把手摸到了自己的裤腰,要再不辩解恐怕我脑袋得挨几个枪子儿了。
我对这一戏剧效果非常满意,我们这种可疑的外来者就是要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藏着掖着反而更被人怀疑——当然,是要在圆得回来的前提下。因此我跟大家夸夸其谈了一番自己编造的经历,如何地在恋爱清剿计划里萌生了感情、如何渐渐看不惯大家的执法手段、如何被人揭发而不得不流亡到甲字街。几乎都是扯淡。我把同事描述得那么穷凶极恶,也请大家为了我的间谍工作牺牲一下了。
“可以理解,这简直和我如出一辙。当初我来到甲字街的时候,也遭到很多质疑,但终归还是挺过来了。只要肯为甲字街出力,大家是可以接纳你们的。”
我正在兴头上,听到恰有这么个经历相似的同伴认可,以为是演技起了奇效。扭过头去想一探究竟,可是视线刚一对上,我就杵着再也不动了。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他。
一天之间遇上两个人死而复生,恐怕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傅门坐在椅子上向我报以微笑。那一刻,一切我以为早已埋葬心底的回忆都涌上心头了。雪原里被困地雷阵的吉普车、直升机昭示厄运般的轰鸣声、以及他在痛苦的呻吟中被自己撬开的那颗脑袋。
梦魇,再一次如地震前的井水般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