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出傅门,因为他左前额上顶着不大不小一弹孔。他是军方管辖的人形,受伤的次数多了,刀片削过他的脑袋,辐射侵蚀过他的身体,雷管在他脸上炸过脑浆洒一地。受了重伤,重新造个机体充入蓝硅就完事儿,他不会对自己死亡的回忆产生半点臆想,这是他令我敬畏且害怕之处。他完全是个接受命令的机器。
只有一次,碎片恰好从他的左前额滑进去,破坏了脑组织,并且歪打正着地,让他产生了“没有这个伤口不能活”的潜意识。从此他脑袋上必须开这个孔,不开就使他浑身打颤无法行动,简直像变了个人。
我和北飘在甲字街鬼混了一个月,到十二月中旬,我们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好铰链”。不偏不倚地,军方掐在这个节骨眼儿发来委托,说需要调用甲字街的人力完成任务。
这件事在甲字街的人形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委托要求我们前往双歧外两三百公里的雪原,回收上世纪遗留的人工智能遗迹。许多人害怕是个圈套,但既然已经通过了智能工造高层的审批,就不得不照办。为了安全起见,言祭组织了一小波人力,包括我、北飘、傅门,和其他百来号人形,加紧准备起物资装备来。
借着这个机会我见到了傅门,他一如既往去进货武器,包括一些少有流通的脉冲枪和受管制的实弹手枪。我本以为他会带我去他熟络的黑市集散地逛逛,但他告诉我货都是他托别人进过来,收货就在主塔后面的空地上。
我和他就在这空旷的水泥地上干等,这里人烟稀少鲜有人问津,从墙角和地板的裂缝里长出狗尾巴草来。过了好一阵子小皮卡开过来往地上卸木箱子,我也帮傅门去拆木板。我们同是军方背景,但与我天天吊儿郎当不同,他显得干练稳重,除了些必要的指示,他不对我多说一个字,也不多做多余的动作。
我们把枪械盒子往主塔扛的时候,我终于没忍住去问他:
“傅门,你是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仅仅是看,不是瞧或盯或不在意的一瞥。
“我不记得。如果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在任务中牺牲已经是常态了。死前的事情多半不会同步到脑子里的,我很抱歉。”
“你曾经救过我的命,在雪原上。我们被困在吉普车里,直升机只能载四个人。你牺牲了自己,救了其他四个人。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我很感激。”
他又走了几步,问我:“其他几个人呢?”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反应,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他们因为染了辐射,没过多久就死了,只有我勉强挺过来。
他随便“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之后我们再也没谈过这桩事关生死的大事。我不像他,我没有几条命好死,这对我来说是大事。
总的来说,我整一个自讨没趣。以前也是这样,跟他说话像是对牛弹琴,我告诉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骄傲也好,不屑也好,说是生死之交也好,开玩笑说我欠人情也好,我只是希望他也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真的对我的人生有重大意义。可他就是一木桩。
之后我就不去接触傅门了,不是因为我不感谢他,他对我是终生的恩人。只是因为他根本就是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你是不可能天天捧着救了你一命的救生圈谈笑风生的。有时候我想,我要是舍生取义救了他,他也不过是这幅不以为然的表情。
相比起来,和言祭一道的准备工作就有趣很多。应她的邀请,我和北飘在城北的一间小巷里与她回合。这里坐落着一间形色古怪的香薰店,与周围的铁皮瓦房格格不入。
“这地方好阴森啊,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北飘问道。
“进去你们就知道了,正是因为它怪癖,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言祭说着踏入门槛,我们也随着她后脚迈入店铺,瞬间就被扑面而来的浓烈香烛味儿熏了个半死。
“这不就是普通的香薰店?味儿够重的!”我拼了命在鼻子前扇风。
言祭却不在意我的夸张举动,径直去跟店主打招呼,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香得腻人的空气。
“嗨,言祭祭,你来得巧,现在没人!邓若不在,何桦茨不在,冬浪不在,泛亚重工那老头儿更是整星期没来了。今天是你的专场,有什么需要?”
我顿感诧异。这个女孩子看上去跟北飘一般年纪,甚至比她还矮上一截,却习以为常地,一口气吐出一连串随便一个都能唬住人的名字,那些都是执掌这个城市的大人物。
可北飘只是在意她自己的称谓,“你可还能再叫得恶心一点嘛。今天我又带了两位朋友来,你不介意吧?”
“没事儿没事儿,形形色色的人我都遇上过,他们俩要只是来买香烛的,我才感觉奇怪哩。”
“听起来,来香薰店买香烛才是最不该做的事。”
北飘这句话不知为何把她逗得捧腹大笑,我是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触着人笑点的因素。言祭转过身来向我们解释,以免再产生更多的误会。
“你们应该听说过‘康奎四审判’吧。”
“我在军中听说过一点……”我含糊其辞地回话。
“啊,是难得的好孩子呢,要保持哦。”那家伙从后面搭腔。
“她就是审判官里的第五位,人称‘跃迁者’。总之,不要得罪她就是了,得罪她小心跟半个康奎作对。”
“没有那么恐怖啦言祭,”她笑着去拍她的肩膀,“我早就和康奎那群无聊的家伙断了联系了,我现在就是一破卖香薰的。”
“鬼才信。”
她们说的一番鬼话我愣是半个字都没听懂,北飘则是比我更显得一脸茫然。总之,我大概了解到这是位不好惹的人物、跟双歧政要都有联系、开了家不卖香烛的香薰店,这就差不多了。
这位“跃迁者”做的是情报贩子的生意,在敌对势力间来回周旋,却又巧妙地找到平衡,没人敢去动她。另外,她还倒卖云上纪离的蓝硅存储盘,这些精贵物件不同于电子存储盘,电子存储盘空间太小,只能压缩人形脑子里的记忆进行存放,而蓝硅存储盘用着跟人形脑部相同的材料、相同的协议,能直接把整个脑子都拷贝过来,因此十分稀缺。
北飘对倒卖情报没兴趣,也不敢有兴趣,她来是为出勤的人形们找备份盘。当她提着一箱储存盘要走出去的时候,店主突然把我和北飘叫住。
她来回打量我们半天,惹得我终于发问。
“怎么了?”
“你们不会真的不认识我吧?”
这不知为何使我想起与傅门对话的情节,但店主我是实实在在地不认识。
“西郊寿芷涧那晚,我从石墨灰堆里爬起来,你一个箭步冲进来,差点把我给毙了。不管怎样,我最后还是自焚而死。”
我愣了一愣,但立刻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
“那个是你?那不是个男的吗?”
“确实是我。我是个人类,而我可以把自己的意识传输到任何人形的机体里,我可以是任何人,因此我叫跃迁者。”
我盯着她的眼眸,她的措辞严肃大胆,却露出一副轻松愉快的表情,这点和言祭吓人地相似。我大概猜出了她的意图,她知道我们的身份,更知道我们混入甲字街的意图,而言祭对此一无所知。她是要拿言祭对我们的信任换取利益。
北飘本来是一头雾水,但沉思片刻,她也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你想要什么?”
“你们都很聪明,我就废话不多说了。”她掏出一个小发射器放到我手心里,“你把这个黏在太阳穴上,找个机会盯住言祭,一段时间后发射器会把里面的软件通过言祭的瞳孔传过去。”
“你传过去个什么?”
“监听装置。”
“那不行!”北飘显得异常得激动,“这么骗她跟向她隐瞒我们的身份有什么两样!”
“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做些别的小动作?怎么知道你不是把数据拿来跟其他人做交易?”我也反问她。
“别忘了你们没有选择,”她不紧不慢地解释,“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单纯给言祭装上,还是先暴露你们的身份我再想办法去装,不论哪种她都逃不过。另外,你们两个连自己最初的目的都忘了吗?身为恋爱清剿计划的员工,竟然连敌我都分不清。”
她循循善诱的过程,与我讯问言祭那时十分相似,同样是没有选择、同样是逐步的诱导,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窃听到当时的对话。正如她所说,我们没有选择,而且我们的目的是彻查整个甲字街、探清言祭的底细,而不是与她为友。
虽然北飘和我都面露难色,但是我们不得不答应了她的要求。
在车上言祭诧异地盯着我、却浑然不知软件传进了她脑袋里的那刹那,不知道我是不是萌生了一丝后悔之意。这时我才记起来,追捕言祭、彻查甲字街,都仅仅是军方交给我们的委托。我和北飘打算做的,只不过是希望找出埋藏在甲字街背后的真相。这一个月中与言祭和甲字街的同胞们建立起的情谊和信任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却被我们轻而易举地打破。当发射器嗡嗡振动的那刹那,我隐约地感觉到,已经有什么东西不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