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塔枢纽的人流井然有序,这和智能工造的体检站,或是甲字街内部的某些区域有着天壤之别。我对这种井井有条的排布赞赏有加,因为我痛恨混乱不堪的场面,一处在那种推搡叫嚷的环境里,我就从生理上感到恶心,感觉像腌在闷罐里的醉蟹。
中心塔枢纽的秩序是不无道理的。第一,它盘踞在中心塔的底下,头上顶着全城最繁华的政治、商业中心,不可能管理不好。第二,从这里中转出去的都是前往安全线以外辐射区的乘客,登车前的审查比入伍体检还严格。第三,出城管控本身就严格,能申报获得批准的旅客多是办大事,充其量也撑不满这整一个候车站。
今天站内乘客比往日还少,说是军方出手限流,不知道是不是为我们的出行铺路。枢纽中央偌大一个通天的顶梁柱伸出手臂来,横梁四通八达连接到圆周排布着的检票口上方。我们就跟这铁皮柱子硬杠着,那也是上世纪50年代的作品,带有一股刚健雄浑的肌肉感。
总地来说我们是幸运的,枢纽限流我们却不受限,因为我们是军方的直属队伍。我们一百来号人,扛上甲字街四面八方搜集来的储备物资,如蚂蚁搬家般全部塞进磁浮列车上,为我们单独设置的雪原快线专列就这样开动了。
开始这一段开得极慢。没出过城的人总会设想雪原快线开在雪原上,其实不然。开头这将近十公里开在地下,且覆盖在强烈的电磁干扰里,为的是不让游荡的人工智能发现通往安全岛的地下隧道。对人类这干扰并无大碍,顶多禁用一番电子产品;对人形则是一番折磨,一个小时的旅途全身酥酥麻麻,昏昏欲睡几近躺倒。
我们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迷糊了三刻钟,终于感觉身体后仰,列车开始向上爬坡,直至突破了大地束缚的茧逃出地底。
我们出发是在晚上,看不到周遭一片白雪皑皑。即使是大白天我们也不可能去瞅着看,那样会得雪盲症。围绕我们的只有一小片汽灯照亮的洁白雪地。
我本以为磁浮会立刻加速起来的,事实上它确实加速了一阵,但不一会儿又放下劲头来。显示屏上的速度指示不过跳到60公里,我还在诧异中,却隐约向窗外看见了军方设置的移动哨卡。
我们几个领头坐在快线的第一列车厢,车停稳后,言祭向窗外的士兵打手势,示意询问他们怎么回事。身着防辐射服的士兵通过蓝牙信道向列车喊话,声音从车载广播上传出来:
“有消息说有人工智能在附近的雪域出没,这几天我们加强了边防,出城列车管制。这是何桦茨中将直接下达的命令,带来不便请你谅解。”
听到何桦茨这名字我就感到不爽,言祭看出我的心思,她继续向那位士兵问话:
“我们也是军方委托的人形小队,叫我们去发掘人工智能遗址。总不能把我们拦在这里吧?”
士兵大幅点头,以便我们隔着厚重的防辐射服也能看清他的动作,“我们也接到了通知,你们可以通行,但是需要放慢速度。”
“我们的安全怎么办?没有军方护送不会被人工智能截了?”
“何桦茨将军评估过行动的风险了,他认为车载的自主防卫系统足够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有需要跟最近的驿站进行定向短波通信。过了这一段路,一百公里开外就没有危险。”
“好的。我们到站以后有人交接吗?”
“有数十台吉普车在那里等候。到站以后你们转接地面车辆赶到遗址,那里是处女地,辐射非常微弱,不用穿戴防护设备。”
“我知道了。谢谢你。”
士兵断了通讯,磁浮缓缓从哨卡再次启动。开出一段距离后,我后座的傅门上来搭话。
“刚才那些我们不是早就做过备案了,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再问一遍。”
出发前我的确见到傅门仔仔细细研究路线图,以及沿途遇到的各种关卡,尤其是对靠近隧道出口的区域研究甚细。不过我大概明白言祭的企图,傅门是榆木脑子所以转不过弯来。
“你想,这位士兵是何桦茨下属的,”言祭对他比划起来,“我们明明是私密委托,他却能摸清楚整个规划,一是可以明确交给我们委托的正是何桦茨,二是可以得知他对这片区域排兵尤其重视。这两点我们都得警惕,特别是何桦茨还是个反人性、反,反人形的……”
“喂,言祭,你怎么回事!”
言祭振振有词地说到一半突然一头往前栽过去,北飘连忙去搀扶她,我也一个箭步跃上去护她的脑袋。她片刻清醒过来,摇晃脑袋叫我们别担心。
“没事。地下隧道待多了的后遗症。差不多就是刚才说的,我稍微休息一下。”
雪原快线走走停停开了一整夜,即使是人形,也该打个盹儿借机休息一下。黎明的时候我们赶到了建在雪原腹地的一七〇四号车站,转乘吉普车。
言祭睡了一觉,本以为睡醒就能好转,却是更加昏得不行,可是还要嘴硬。大雪原上的,我们都为她提心吊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找哪儿医去?我们叫傅门先去把吉普车开出来,两人一边抬言祭一个胳膊把她架出车厢。
“挺住啊言祭,挺住!上了吉普车我们立马给你找药。”我鼓励她。
“没事……你担心个屁……”
我怀疑她已经处于一种虚无缥缈的精神状态里了,还莫名其妙带上些口癖。这种症状我在军中见到过,是脑内控制造成的神经抑制,有药就能缓解。北飘从侧面担忧地看着她,为她拨去搭在脸上的发丝。
“别,小北飘,别吹我了……”
“人家给你整理妆容呢,来,再加把劲儿,迈两步。”
“前辈……前辈你别死!”
这话把我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把她从肩膀上抖下来。
“什么前辈,谁是前辈?”
“你他妈的……明知故问。”
这真是怪极了。她一幅醉了酒的模样,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们把她扛到车上,车门一关立刻驶向目的地。我和北飘在后座上给言祭喂药,药一下肚她像小猫一样蜷起来睡在北飘的腿上了。
“真是另一面不一样的言祭呢。她平时在甲字街那么用功,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北飘对自己终于可以照顾人的定位似乎十分满意,垫着言祭的脑袋轻抚她的背。这短暂和谐平实的画面,也让我一度产生了安于现状的念想。
我们的吉普车充作领头,带领十几辆同行车行驶在雪原上。晨曦的微光洒满洁白无瑕的大地,发动机轰隆隆发出低鸣,我们全队驶向未知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