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405:仿神经元指针错位或丢失]
那天的结局,我们都看到了。我在场、言祭在场、七号实验体亲眼目睹着死去、来处理现场的军警无一不受到强烈的震撼。
但是没人再提及那一天的经过。同事们不去提,因为他们害怕北飘的所作所为;我和言祭不去提,仅仅是因为我们不想让她再背负更沉重的负担。
毫无疑问是北飘救了我们,对于这一点她不曾后悔。但人的亲眼所见,是无法那么轻易地随风消逝的。当她看到旁人惊恐的目光、看到我们担忧的眼神,她感到自己与我们已经产生了一种难以磨灭的隔阂。
——我们窥见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一点真实,易于过激的情感是情感机独有的特质,自从我们与她相遇以来就被北飘封闭于自己的潘多拉魔盒中。现在这真相显露出来了,就如七号实验体成了个杀人犯,她成了大家口中的恶魔。
我和言祭对北飘毫无疏远之意,怎么说她都是我们组中的一员,而且即使在最癫狂的时刻她也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成为无差别的杀人魔。但她自己却不这样想,她害怕终有一天会伤害到我们。虽然我们仍旧躺在闪烁的繁星下仰望极光,但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三个人了。天空显得那样压抑而死寂。
不出意料这桩事件震惊了双歧全城,在普遍的描述中,甲字街出了这么一个“新型人形杀人犯”,并且以讹传讹,说这位杀人犯“遇上每个受害者都要凌迟致死”,甚至后来荒唐到鼓吹军方“要造杀人机器控制民众”。
高层决定在一周之内处理掉所有的情感机,这也就是说,北飘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好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们本想给她生命的最后带去一点美好的回忆,但她仍旧深陷于自责之中无法自拔。
她自责我们和其他同事在精神上受到了摧残;她自责本来情感机的同伴们可能有不同于死亡的归途;她也自责全城上下的人形,因为这次突发事件而更加受到歧视。
这根本都是不她的错,情感机有缺陷的模块一旦被制造出来,结局都是注定好了的。没有她那一击,现实同样殊途同归,而且还会有更多人遭到屠戮。但她偏要钻牛角尖,把一切罪责归咎到自己头上,终日忧愁而沉默不语。
这大概算是创后应激,究竟是什么症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带来了更意想不到的后果。
2100年2月10日,我还站在主塔的窗口为烦躁的现实惆怅发呆,言祭气喘吁吁地从楼梯下跑过来。
“前辈,不好了!小北飘不见了!”
我大感不妙,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北飘房间一看,空空荡荡的只有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卷起耷拉到窗外。在卧室的写字台上,留着字迹端正清秀的一张便签:
“对不起……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
她偷了我的门禁卡,从主塔后门荒废的小路流窜了出去。按理说在这样敏感的时期,警卫的把手不可能不严格,何况还是放跑祸害之源的实验对象。可今天就是疏忽了,因为2月10日是一年一度全城人形接受智能审查的日子,警力调走许多去维护秩序。
直觉告诉我她的出逃很有可能和这场年度屠杀有关。我本该意识到的,她平日里时不时去关注人形的生存现状,出了这么大乱子人形又成了替罪羊,在加上她人小志大总是怀有一种我不曾设想的使命感,在生命的最后她顺着命运的指引去了。
有使命的人,机会自会找上门来。我后悔随口说的话令她信以为真。
过去十年来的智能审查异常严格,每年审查都会有将近一成的人形智能被拉去强制切除部分记忆或是直接报废。等我们赶到甲字街十号厂的时候,攒动的人群已经大呼小叫着聚集起来了,他们有些是带人形来检测的主人,有些则是凑热闹的路人,无不盯着厂房顶上那个娇小凌弱的身影。
我不知道北飘要做什么,我甚至怀疑她可能要从厂房顶上跳下来,因此我冲她大喊:
“北飘!”
但接下去我什么都没说,我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支持她,我准是脑子坏掉了,仅仅让她知道了人群里存在这么一个我。旁人投来惊骇的目光,北飘见到我,难得地露出笑容。也许她仅仅是希望我见证这神圣的时刻。
火红的夕阳即将沉没到地平线下去了,它为世间万物洒上迷幻的光辉,却只是给北飘单薄的身影更抹上一层悲凉的色彩。我清晰地看到她把胸前的面板打开来,竟然从中取出了供电核心。这一动作使她痛得两腿一软蹲了下来,我也同样感到揪心的痛而不能动弹。接着,她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掏出备在包里的白色小方块把它接上了供电口。
那个黄昏,小小方块迸射的白光点亮了整条甲字街,亮度盖过了太阳的余晖。整整五分钟,北飘弱小的身躯里爆发出的情愫,使小半个东城区覆盖在纯洁的光芒下。人们捂着眼睛四下逃窜,人形依靠定位仪逃出魔爪。我从头到尾无言地盯着光芒的源头,双眼几近失明。这一晚,至少四十个人形借着北飘创造的契机避免了死的命运。
情感机的销毁工作被提前到第二天进行。所长、军方代表和其他几名负责人站在浮空平台上向下监督,军警荷枪实弹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十名情感机就座在椅子上,销毁的任务交由我这唯二的人形指导员来做。
我握着电量充沛的脉冲笔,往人形太阳穴上一点一按,伴随强烈的冲击波,一个生命就此陨落。其他那些情感机,无不展现出他们最纯粹的情感,或恐惧、或愤怒、或心如死灰。但我铁石心肠,一个按键下去杀死一个人,几天来疯狂的现实已经搅得我精神几近崩溃。
唯有北飘,她排行末尾,站到她面前,我的手停滞不动了。从心中反刍而出的,只有无尽的遗憾和后悔,尽管这样的结局不是我能力挽狂澜的。
只有她一个人是微笑着面对我的。
她这一笑,击垮了我精神上最后一层防线。我一定展现出最绝望、最悲怆的表情,因为我堂堂正正一个前辈,竟然轮到后辈来安慰我。
“没关系的,凌柏哥。这一个月来我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已经非常满意,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及时行乐,不是你一直要教给我的吗?至少我们还会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她抓住我颤抖的手指平稳地移到额头旁,脉冲笔点到了脑袋上。我们的回忆,只会在我的头脑里长存,而她的记忆即将不复存在了。
“谢谢凌柏哥请我吃的冰淇淋……骗到你了呢,那次只是想逞强才故意说不好吃,其实非常美味……哈哈……”
她笑着,笑着,两行眼泪就顺着眼角淌下来了,她的笑一定凄凉而勉强,因为她说着说着就出了哭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人形的眼泪,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我的呼吸越发急促,脑袋急速运转却混沌不堪。面对无助的她,我的绝望转化为气血上头,贴近她的耳朵急促地低声吼道:
“快跑!”
她的神情突然变了,呆滞在原地,继而慌张地摇头。
“不行……不行,凌柏哥,这样我们都会死!”
身后的督警拿警棍敲打铁栏杆,发出震天响的金属音,冲我们这里训斥:
“快电,磨磨唧唧什么呢?”
“你快跑。”我更加压低了声音,可北飘只是一个劲摇头。
这时,我做出了一生里唯一一个无法判断正误的决定。为了这个决定,我以后将沉浸在无尽的后悔中,同时感受着无比的庆幸。
我把脉冲笔拨到最小档,顷刻往她的太阳穴上电下去,这是与命运之神的赌博。
这一电或许消除了她几近全部的记忆,但没有消除她的人格、没有消除她的常识。她在短暂的眩晕后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看着面前的陌生人握住她的肩膀。
“你快跑!”
她慌了神,尚未搞明白现状,手足无措无所适从。这个时候,军警的子弹射过来了,打穿了我的肩膀。我支不住她了,我惨烈地尖叫一声,她惊吓得尖叫一声。
“你快跑——”我嘶吼着向她发出指令。
她往出口跑了,踉踉跄跄地跑,一步三回头看我的情况。我目送她远去的身影,我感谢神灵没有让她被子弹射中,而与此同时,电磁脉冲和高速子弹接连射进我的身体里,我已经插翅难逃了。
而我已经满足。我像肩负重担的巨人,再也扛不住负重向前扑倒,意识逐渐脱离身体。
但我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我恐惧地双眼圆睁,我又开始像丑陋的蜈蚣一样扭曲起来了。
该死!我把北飘安然送出去,却把言祭忘了个一干二净。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前辈,肆意将后辈置身于水火之中。她也许机体上不会受到伤害,但她的前途未卜,未来无明。
我张牙舞爪地转过身去,一片视线模糊中勉强分辨出言祭在浮空平台上向我招手。她拼尽全力要向前冲,却被军警钳住了胳膊,她放声向我呼唤,可我的耳朵已经失聪听不见了。
这时,我终于确信这是我此生做过最后悔的决定,即使除此以外另无他解。
散了这张关系网,她们像两颗掉了线的串珠,从此散落在沙堆里分道扬镳。
活下去!
我已经喊不出来了,但我做出最夸张的嘴型,把我要说的一切传达给她。昏迷之中,我用尽全力向她伸出手臂,笔出一个大拇指,努力咧出丑陋的笑。
她一定收到了我的回应,因为她不再去挣脱军警的束缚,瘫软地松弛了两腿。
至此,我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的精神,向着永远的、永远的黑暗的深渊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