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话 想对你说的话(1)

作者:泛亚重工 更新时间:2020/10/7 16:19:05 字数:3613

       我们认识的同胞里,有很多人没能活过来。另外一些,则是我们不认识的。

       他们中的幸运儿得以通过储存盘恢复全部的记忆,另一些只是复原了部分简略的记忆,剩下没来得及备份的,已经永远死在了冰冷粗糙的冰原上。和他们一起长眠的,还有前辈不朽的白色身躯。

       何桦茨还在全城加急搜捕零星掉队的人形,局势对于我们来说不曾明朗,只要有机会他不会放弃复仇。甲字街是目前的庇护所,但它不是永久的。

       经历这次雪原上的事变,仿佛往甲字街平静的湖面上掷下一颗石子——开始溅起一串水花,接着泛起一圈涟漪,最后湖面很快又归于平静。何桦茨的暴行,起初在甲字街遭到了最严厉的声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逐渐消沉下去,不怎么有人提及了,而这仅仅经过了短短不到一个星期。

       这种现实也是不值得奇怪的。甲字街容纳了数千人形,其中大部分人一生都不曾跟这些死去的亡灵有过接触,他们也许感到震撼,却难以与受害者们发生共情——即使我们同为人形。更不必说大部分投身甲字街的人形,只是乘着整个集体的浪潮随波而动,大部队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甲字街除了向他们提供庇护以外,也赋予了他们抹去自身融入集体的权利,因此多数人对何桦茨潜在的威胁仍然不自知。

       通过部分同胞在脑联终端上散发的一些匿名信息,在双歧城的普通民众之中,雪原上的事变似乎正以都市传说的形式流传开来。尽管消息从未被官方证实,人形的权利又与他们相差甚远,它仍像一根导火索,引燃了一部分民众长久以来对何桦茨的积怨。他虚伪、偏执、宣扬激进观点,除了反人形的一部分狂热支持者以外,很难获得大部分民众的好感。但是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不够将何桦茨从他的宝座上踹下来,更不够消除他对双歧实际领袖邓若上将的威胁。

       在主塔三楼的环形咖啡厅里,北飘向我诉说了她的想法。

       “我觉得……现在把出过城的那群同伴抓起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我听了心里一咯噔,环顾四周确认到没有人在偷听,压低了嗓音凑近北飘。

       “你这不是要跟人形对着干吗?”

       “什么……不是!我的意思是,以智能工造总部的身份把他们名义上抓起来,实际保护在总部内部,等这阵风波过去以后再把大家解放出来。”

       “你确定智能工造乐意把军方追捕的人形收容起来,不把他们交出去,还按你的意愿把他们放出来?”

       “有什么选择呢……这总比直接被何桦茨的暗探逮起来强,如果智能工造都不站在我们后方的话,他们还留这甲字街做什么?”

       我并不是在否定北飘的意志,只是单纯担心这事风险太大。论感情,没有谁比北飘更与甲字街的大家交好了。甚至从我们作为调查员初入甲字街时,她就毫无保留地以朋友的姿态迎接每一个人。当有她所认识的人形在纷争中死去时,她也是最伤心欲绝的一个。

我还想劝说她几句,可她看出我的心思,抢先抓过了话柄。

“我本来也对自己的想法打心底里感到羞愧,可是转念一想,我们有设么理由不去这么做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作为员工,我们本是恋爱清剿计划的眼线,为什么不去逮捕他们?

“作为朋友,我们更担心同伴的安危,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方案吗?

“作为领头,我们应该比大家多想一步,难道要一直等待到局面难以挽回吗?”

她如连珠般摆出的一席话使我一时间哑口无言,难以反驳。自从登门甲字街以来,我曾有几回想起过当初的目标?与朝夕相处的人形们谈笑、磨合、共渡难关,我们早已融为甲字街的一部分,“恋爱清剿计划”的名号在我们身上形同虚设。即便当初作为恋爱清剿计划的一员,我又有多少时间是把“处决同胞”的理念牢记在心的呢?

       我们终于还是敲定了这颇具赌徒意味的方案,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个计划。言祭成天在安抚精神受到冲击的队员,傅门回城之后终日不见踪影。即使是将近八十位曾与我们并肩作战的队友,也只是知道我们“攻击中心塔附近的军方储备仓库”这一表面计划而已,因此言祭能得知的也仅止于此。

       按理说选在遭追查的档口设计这个借口真是烂透了,但队员们一个个都气血方刚,乐意为那些死去的同伴打抱不平。

       我们出行的日子已在一月下旬,这天天气状况不好,大雾弥漫,却给对军方设施的突袭打了良好的掩护。穿行于雾气之中,只觉得阴冷的潮气从领口、袖口和各种空隙中钻进来,几乎要凝结在衣服上打湿一片。笼罩在这浓密的大雾下,人的心境似乎也是迷蒙涣散,望不穿人心、望不穿真相。

       我们在接近中心塔的一幢高楼屋顶稍作歇脚,楼顶的边缘挺着数艘飞行艇。这本是运载队员突袭物资站的交通工具,实则是北飘希望晕住队员以后用于载往智能工造的运输车。

       “同胞们,”她一跨两步跃到屋顶突起的一处小高台上,“这一个月来我们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我们为军方两肋插刀,却被他们从背后一刺,论谁这都不是可以容忍的事。”

       台下的人形们纷纷点头同意。大家都喜欢听北飘的动员,她将起话来兼并坚毅与怀柔,给人一种希望感与信念感。我叉着双臂站在北飘旁边的台下,隔着大雾勉强能看得清所有队员的面容,时隐时现。

       “有许多同胞为我们英勇就义,在天之灵的他们,一定希望我们其余的幸存者能努力地活下去……”她的话语开始变得哽咽阻塞,“现在正是风头吃紧的时候,为了我们将来的事业,我们必须保存实力……所以……”

       这下有些不妙。北飘鼓舞士气时能长篇大论,但是要欺骗同伴她做不到。她不是能轻易背叛朋友的人,因此她的措辞逐渐支离破碎。

       “所以……所以……”

最后她只憋出一句:

“对不起……”

       她脸上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与当初下定决心时的坚决大相径庭。亲眼面对心理遭受过创伤的大家,她感觉自己把长久建立的信任当作了一纸空文。一想到自己暗地里背叛信任自己的同胞,她就无法原谅自己。

但她终于还是端起脉冲枪来,调至广播级,对准了昔日并肩作战的队友。

       大家被她的举动怔得一愣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些什么,满脸茫然地盯着她逐渐抬起的双手,以及那把脉冲枪。

       雾越发浓起来了,几乎要看不清队员脸上的表情。外来者与原住民与生俱来的距离感,似乎在大雾的笼罩下更加遮蔽疏远、飘忽不定。

我看到北飘双臂发颤、双脚不住地抽搐。一番自我斗争之后,她还是放下了举起的脉冲枪。

       “不行,我还是无法背叛……”

       “砰——”

       子弹摩擦空气的嘶鸣划破了浓雾的屏障,径直打在前排一名队员的胸口,瞬间击穿了他的供电核心。茫茫迷雾中,谁也看不出子弹的来源。

       “北飘……北飘你在干什么啊!”有人叫喊。

       “什么?不是我……”她顿时慌了神。

       “妈的,我来的路上就觉得怪,这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现在噩梦成真了吧!”

       “北飘,大家都信任你你怎么能背叛我们呢?啊——又射过来了,快跑!”

       北飘柔弱的辩解逐渐敌不过愤怒的洪流。此时第二颗、第三颗子弹射过来了,击杀了一位又一位队员。大家四下逃窜,有人掏出手枪予以回击。在漫漫大雾中,一切显得混乱而难以捉摸。

       “大家,不要慌神!都乘侧面的飞行艇离开,我给你们断后!”

       直到这一刻,她还在心心念念关注大家的安危。我刚要上前聚拢四散奔逃的队员,更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下一刻,子弹从北飘的背后射了过来。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纤瘦的身躯被冲击波震得向前倒去,供电核心的破片从她的胸膛里飞溅出来,她的双眼悲伤而凄凉地看着我。

生理激发的疼痛、失去同伴的哀怨、背弃同胞的悔意、会错意的冤屈、怅然若失的解脱,这一刻纠缠的感情全部从她的眼眸里显露出来了,她弱小而疲惫的身躯再也顶不住情感的冲击,她如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平衡。

       “北飘,北飘!”

       我立刻转向跃上台去救北飘,躲过子弹连番的射击,搂着她在高台背向中心塔的那面蹲下。该死的!我不久前才发誓要保护好她,现在却轻易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北飘……北飘你不要死……挺住啊!”

       “瞎说啥呢……”她喘着粗气怜爱地看着我,供电系统已经不足以维持她脑部的运作了。她瞳孔放大,却仍旧关心同伴的危亡。“我还有少量一点电量可以支撑……你去招呼一下那些队员。”

       “可是……”

       “快去……”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我安置好她再次冲进枪林弹雨里,逮到一个人形就往飞行艇那边拽。

       “傻子,往哪儿跑呢!”

       “凌柏,你和北飘都是恋爱清剿计划的叛徒,打一开始就不该有人相信你们这两条毒蛇,你们罪该万死!”

       “放你妈的屁。北飘身受重伤还担心你的死活,你要自己还不想活就给我死一边去!”

       我一把将他往飞行艇的方向一推就不去管他,接连又救了几个无头苍蝇,最后又回到北飘的身边。她已经喘气都喘不过来了。

       继而我又听到楼底有哨声传来,斗胆探头去看,言祭正在楼底招手,摆了一床海绵垫子。

       我立刻抱起北飘,躲闪中跃出狙击手的视野往楼下跳去,不偏不倚陷在厚实的海绵里。

       “快,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去中心塔的暗道。”言祭一把拉我就走。

       我们翻入路拐角一处不起眼的小坑里,地下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通向城市最中心。

       “怎么搞的?”言祭现在才来得及问。

       “被人埋伏了。妈的,准是傅门这个二五仔。我在雪原上就看他不顺眼,又是开进地雷阵、又是恰巧停在直升机旁、又是精准扑向何桦茨的防线,哪有这么巧的事?现在除了他谁还知道我们偷袭的计划?我本来打算回来就整他,谁叫天天逮不着他!”

       “我送她过去吧,我也知道智能工造的楼层怎么走。你去指挥一下四散奔逃的队员。”

       “不行,我就要送北飘上去!”我正在气头上,“那些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我和言祭继续深入望不到尽头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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