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恋爱清剿计划几位同事的照顾下,北飘恢复得很快。真是麻烦各位了,上次追捕言祭也是,我们总是神出鬼没地杀个回马枪,给同事们增添不必要的负担。白莺对此不以为然,她倒是认为偶尔帮帮远行归来的同事是理所应当的事,在这一点上她还是很实在的。
对于私下逃窜的队员,虽然一时图嘴快骂一骂,总归还是要去料理后事的。我和言祭追上了四处奔逃的队员,把他们平安送回甲字街,使我还不至于堕落成大家口中的叛徒。
但是北飘的待遇就不一样了。她还没返回主塔,针对她的流言蜚语已经四散传播。第一手资料当然是来源于目击了案发现场的几位队员,但究竟他们在冥冥大雾之中有没有看清北飘开枪的动作,谁也说不好。显然是没有,但谣言已经传播开来了。
毕竟大家更喜欢传颂的是谣言,至于事件本身怎么样,跟许多人没有关系,他们也不愿去关心。当然也有许多人料想到北飘中枪的蹊跷,除了被说成是队员的回击,认为是傅门开枪的也大有人在。但是没人去宣扬,北飘兴许是不会朝自己开枪的,但傅门是实实在在会往脑袋上来枪子儿的,他们潜意识里害怕这样的结果。
我先前就提过搞破鞋的例子,现在摆在面前的就是活生生的案例。北飘被污蔑成是搞破鞋的,傅门是千真万确搞破鞋的,所以大家只指点北飘,没有人指责傅门。
另外一个原因是北飘确实是恋爱清剿计划的背景,这一身份本身就引起一部分人的生理反感。所以我劝北飘好好休养不要出门,更不要来甲字街。
在人形小队遭到傅门偷袭的几天后,我挑拣了一个周末的傍晚,专程带了慰问品回中心塔的办公室去看她。一来我还受着人形们潜在的怀疑,为了避嫌只能挑周末零散的时间探望北飘——在人形的地盘比在公司还谨小慎微,说起来真是格外地讽刺;二来听同事说北飘近来心情低落,下班后也时常待在公司的临时宿舍而不回自己的住所去。
因为恰逢周末,偌大的办公室里愣是一个人都没有。房间的玻璃门缓缓移开,我一眼就望见北飘独自一人坐在外侧观景平台的躺椅上,两眼无神地眺向远方。逼近地平线的红日将她的影子拉长,延伸到接近这一侧的办公桌。
“嘿。”我走到观景平台上向她打招呼,抬起装着慰问品的塑料袋向她示意。
“凌柏啊。”对我的到来,北飘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而看到我手中的塑料袋,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行啦行啦,搞那么正式干嘛,又不是生了大病躺医院里了。”实则中枪是比生病要严重上许多的大事。
“那可不。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曲奇饼,你不要?”我说着要把袋子收回去。
“啊,我要我要。”
于是我们又坐在躺椅上开始啃曲奇饼,在这之前,她一直捧着杯泡好的红茶小口啜饮。等曲奇饼差不多吃完的时候,茶也凉了个彻底。
此后我们又无言地并排坐了一阵子,我估摸到她总会谈起偷袭的事情,问一问甲字街人形们现在的情况,毕竟是她救了小队中的大家。可当她开口的时候,说出的话却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她欲言又止似的,带有几分感慨的口气说道: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救了一群白眼狼。”
这番话和她的性格迥异,使我看她的神情由担忧转为诧异。我本是想在她诉苦过后安慰她一番,拿不识相的同伴们出出气的,可现在非但不需要我来辩解,她反而有过之无不及。
“这其中确实有许多误会……”
“啊,不是的。”北飘摆手向我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可能说过头了。我是想,我们的斗争已经取得了不少的成果,可仅仅是几句谣言,就能让整个甲字街变得互相猜忌、人心涣散。说到底,即使我们最终成功了,大家真的还能保持住如今的意志吗?
“还是说,这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胜利,我们终究还是只能受那些大人物的摆布?”
“……你怎么这么想?”
北飘突如其来的深沉发言,使我久久不能作出回应。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甲字街的屹立不倒、何桦茨的赶尽杀绝、跃迁者的鼎力支持,让我不得不猜想其实在我们背后仍有多方势力在暗中较劲。从北飘口中说出这些话,我却担心是不是几天来的低落心情逼得她胡思乱想了,但很快她的再度发言打消了我的顾虑——并添上了新的疑云。
面对我的追问,她停顿片刻,似乎内心在做斗争,最后终于抬起头来告诉我:
“我从来没跟你提起过我以前的故事,凌柏。那是在我遇到你之前,甚至你还没有到恋爱清剿计划工作前的事。”
她这番话像是给了我心口毫无防备的一击,前些日子里才隐约露出头角的记忆,再次从时间的糟粕中现出身子来了。雪原上时北飘心情低落我不曾跟她说起,回到甲字街为躲避何桦茨又无暇顾及过去。时至今日,没想到首先谈起这个话题的却是北飘。
“我似乎曾经凭一时冲动解救过不少没通过智能审查的人形,似乎是在研究所里,似乎出了事故,似乎我本来是要被销毁的。”她以手扶着额头困惑不已,“现在跟过去太过相似,使我一点点回想起来了……”
“我唯一清楚记得的场面,是最后我的同伴掩护着我逃出了研究所,可他自己却惨遭杀害。……他到底是以怎样一种意志拼尽全力护我逃走的呢?他又希望我接下来做些什么呢?他到底是谁呢?……这些我十年来浑然不知。”
北飘盯着地面,娓娓道来吐露心声的时候,我已经紧张到心跳加速、张口喘气、手指发颤。当我意识到她立马就要知道这个远在天边的人其实近在咫尺,并设想到她听闻后的种种表情的时候,我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告诉她幕后的真相,打消她的痛苦。
可就在我刚要开口的一刻,她又添上了一句话,使这一切都戛然而止。
“后来我才发现,或许不知道真相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她仍旧保留着忧郁的表情盯着地面,我张到一半的嘴巴定格在半空,隔了几秒钟,才勉勉强强憋出一句:
“为什么?”
她双臂叉了起来,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桌上凉透的红茶。
“我过了一段逃亡的日子,在双歧的大街小巷上过夜。后来所长收留了我,让我进入了智能工造,进入恋爱清剿计划。
“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契机,希望能摸清楚真相。但是不论怎样的调查都得不到半点结果,大家不是从没听说就是似乎刻意向我隐瞒。渐渐地,我感觉反而离真相越来越远,原本少有的一些线索也被刻意封死了。
“后来我不怎么再去在虚无缥缈的过往上浪费功夫。我和恋爱清剿计划的同事们搞好了关系,结交了许多朋友,等到三年前你也来了。一切都变得幸福美满,我更没有去翻案的可能,说白了就是……
“我怕了。”
她说这话时头部上仰,望向那无尽的、未知的深空。天色已经暗淡下来,繁星布满天空,她的神情显得疲惫而无奈。
“探寻未知的真相可能牵连到我周遭的一切,可身边的温暖却是实打实存在的。那么我为什么要赌上同伴的性命去违抗背后的强权呢?”
北飘也变了。不只是从一个后辈成长为熟练的老手,更是从当初那个仅凭心血来潮就可以出格到阻止智能审查的女孩子,变得深谙世故、逐渐磨平了棱角。这种转变早在我遇到她之前就开始了,可她从来都埋藏心底不展现给他人。这不是说她也变成了我这样处世圆滑的老赖,而是经历时间的洗练,她也意识到了这世上处处的复杂与矛盾。
“在楼顶上举枪的那一刻,我也是这么想的。比起无畏的送死,或许退而求其次的接受庇护才是更适合的选择。
“……或许我才是那只白眼狼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北飘!”
“……诶?”她惊讶地转过头来。
“在屋顶上放下枪口的一刹那,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想要维系身边的一切,不是只有委曲求全才行,奋力抗争、或是寻找真相,跟保护身边的同伴是不冲突的。
“在甲字街与各方人形们度过的这么多天里,不是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吗?以前只有你只身一人,现在有你、有我、有言祭,有身边的大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要背负所有人的责任,我们都在背后支持着你,北飘。”
“凌柏……”
她的神情仍旧忧郁,但眼睛里已经泛出淡淡的微光。
其实那天我本可以告诉她真相的,但是顺着话头,我们又谈到了甲字街的事情和人形的命运,就没再有机会向她提起我们的身世。偶尔她提上几句十年前的回忆中支离破碎的片段,我也以第三者的姿态去倾听,从她的视角中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我。
我本来想再过几天等她冷静下来再向她诉说全部的真相的,可是我没有等到这次机会。我本来也希望当甲字街指控她是叛徒的声音消停一些以后,再向人形们解释其中的误会,这个契机也没能等到。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我本已敲定好的算盘。
1月25号这一天,主塔的中心街上吵吵嚷嚷,我刚出人事处的门,就看到街上游行的队伍,几乎昏厥过去。
几个打头的壮汉,扛着北飘使她不得动弹,从入口处步行过来,在他们周遭看热闹的人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振臂高呼:
“打倒铰链,拯救同胞!”
“所有人,到大礼堂去,我们要好好审一审叛徒!”
我虽然叮嘱过北飘不少次,也与她交心攀谈,但毕竟她还是要上街去做日常采购,或是执行些轻度的任务的。虽然我极度不希望再出岔子,但最不希望看到的还是成了现实——她还是被甲字街里那些易受谣言影响的家伙们给逮住了。
我气得想一个拳头挥上去,无奈一个人是敌不过众怒的。我只得跟着大流涌入礼堂去,现场从一层到二层满满当当座无虚席,几乎所有甲字街的人形都聚集到这次批判大会上了,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多。
“凌柏,这桩案子交给你来审,你最好审出个结果来,跟叛徒的名号扯清关系,模棱两可的说辞我们可不接受!”
“就是!”“让他判!”这样的附和之声传遍了整个礼堂。
我最后看了一眼被钳住手臂的北飘,她已经挣扎不动了,虽然仍旧看向我,但双眼无神几近求饶,似乎我真的要把她审得体无完肤。
另外我也注意到,当她扭头面对礼堂中的乌合之众时,虽然身心俱疲,可眼中还是冒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怒意。数天前她曾为这些同胞们出生入死,一部分是为了抵消欺骗大家的罪责,但更多的还是发自本心。而如今,连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形也叫嚣着要定她的罪,使她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白眼狼这话,并非空穴来风。
我望着她的脸、望着大家的脸,表情坚毅决绝,转身定步走向大礼堂的演讲台。
我在心中盘算着能打的手牌,走到演讲台站定后,心跳加速难以平复。但是我看着吵吵嚷嚷的人群,明白这是一场决定了我和北飘命运的演讲。走错一步棋,人头须落地。这种压迫感使我的心如止水,再次镇定下来了。
我重重地用指关节敲两下讲台,讲台空腔放大的回声在礼堂四周回荡,全场数千的观众骤然安静下来了。
在这无声的缄默中,我的视线从礼堂的左侧极缓慢地扫到右侧。人头攒动,千人一面,时为天使,时为恶魔。经过这一番寂静,再也没人敢多出一口气。
我拄着讲台的身体直起来,肃穆庄严地向全体同胞喊话:
“自从人形智能被发明以来,来自人类的歧视和唾弃就从未停止过。我们为人类尽心尽力,换来的只有做牛做马的局面,这是何等的不公。
“在工作职场上,人形拿不到适宜生存的工资,工作的时间被人类无限延长,更有无数的同胞被人类终身支配,永远只有被倒卖和被压榨的份儿。
“在意识情感上,人形不允许拥有感情,不配拥有活跃的思维和灵魂,只要有一点悖逆的苗头,就要被人类残杀、屠戮!我们不该是人类的附属或奴隶,我们是堂堂正正的自由人!”
“好!”有人放声应和,接着掌声如潮水般响彻礼堂。
“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我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聚集在甲字街,因为我们是会为自己的权利而奋斗的自由人!
“我们已经向打压我们的世人表明了我们的决心。甲字街已经壮大到不可忽视,我们向高傲的军方宣战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甲字街是我们每个人永远的荣耀。
“从这里开始,人形将靠自己的革命争取到他们所要的一切,甲字街的运动即将席卷全双歧,席卷整个亚际!甲字街是无法阻挡的潮流,谁要跟我们对着干,甲字街的浪潮就把他吞噬!”
“对!”“说得好!”
全场掌声雷动,久久不能平息。许多人站起来挥舞双臂,向我表达致敬之情。
“打倒铰链,拯救同胞!”我喊道。
“打倒铰链!拯救同胞!”台下的附和滔滔不绝。
“把叛徒押上来!”
全场的热情达到了最高潮,几个人形激动地扛着北飘走上台来,她表情迷惘,几近绝望,可我面不改色。
“朋友,我问你,我们的口号是什么?”我问领头的那个。
“打倒铰链,拯救同胞!”
“你再说一遍!”
“打倒铰链,拯救同胞——”
“你再说一遍?”
“……打倒铰链,拯救同胞。”
“再说一遍?”
“……”
全场的欢呼声突然沉寂下去了,大家傻的傻楞的楞,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缓慢地转过身来面向所有人,两手摊开一举。
“谁是同胞?”我质问,“人形是同胞吗?”
大家面面相觑。
“人形是同胞,那为什么这位人形在台上站着?”我的手掌比向北飘。
台下一阵骚动,有个前排的人形突然站起来说:
“因为她是叛徒!”
“好,那我就问你。同是叛徒,为什么傅门没受处罚,他也背叛了我们大家心知肚明吧?”
他答不上来了。
全场的骚动逐渐平息,片刻便不再有人敢吱声。
我故作惊讶地停顿了几秒,然后再次点向那位人形。
“我再问你,铰链指的是什么?”
他还是答不出来,羞愧难当。旁边有个先前向我挥手致意的,积极地举手要抢答,我便去指他。
“那你来。”
“铰链是恋爱清剿计划,北飘是恋爱清剿计划的,所以要打倒。”
“那我也是恋爱清剿计划的,我是不是该打倒?”我反问他。
他不敢说了。
“那傅门不是恋爱清剿计划的,是不是不该打倒,是不是该扶持?”我接连追问。
他更答不上来了。
我一脸困顿地面向所有人,双手一摊装作很无奈。这条口号到底说了什么?
接着,缓缓地,我又继续我的演讲。
“军方是铰链,傅门是铰链,那些对我们构成实在威胁的是铰链,为什么不去打倒他们?北飘也许有判断失误,但她危急时刻保护了大家,反而自己挨一记暗枪,为什么她不是同胞?你们这是不是欺软怕硬?所有人集合起来审判一个救命恩人,这不是行使平庸之恶么?”
确切地来说,大家还真不是欺软怕硬,大家只是爱凑热闹。但唬已经唬住,为了洗清罪名我要一击到底。
“你们说恋爱清剿计划,那我问问你们,有几个人被恋爱清剿计划抓过的?举手。”
有零星的几个人举手,我叫其中一个起来,问她,“后来我们把你怎么样了?”
“后来……教训了一下,然后放了……”
我做出更加惊异的表情,往桌上重重一敲一摊手,这下再没有人敢跟我扯皮,一个个都贼眉鼠眼地缩起脑袋来了。不是说会被拆解报废的吗?
“我们恋爱清剿计划的跟你们一样也是人形,我们不是死板板的机器,规定上抓着人要清除记忆,根本就不是原封不动地执行。我们也与各位享受相同的生活乐趣,我们甚至也打情骂哨、也谈恋爱,我们不也是活生生的人形吗?”
沉默的寂静再也打不破了,在这个档口,我抛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炸弹。
那个我甚至没有向北飘提起过的,关于她和我的秘密。
“我们中的很多人是因为感情问题来到这里。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们,现在台上的这位北飘,就是你们经常心心念念冀望的,传说中已经绝迹了的、真正拥有情感的情感机。”
台下的人形瞬间大惊失色,许多人双目圆睁,另一些人张大了嘴巴。半小时前,他们还绑架了心目中一心向往的前辈。
“恕我直言,我、北飘,还有言祭,我们才是在座所有人的前辈。你们都听说过情感机的传闻,十年前我们就在甲字街里摩拳擦掌为你们开辟出了争取权利的道路。这场研究惨绝人寰,十一个情感机里十个被打死,剩下的一个北飘被清除了记忆,我被军方拉去清空了脑袋,言祭是唯一一个幸存至今的。”
我瞄到言祭在台下秉着想笑。
“你们也听说过十年前甲字街十号厂的混乱。如果不是北飘那一出,解放了超过四十位同胞,如今的智能审查还会像当初一样恐怖,你们这群白吃饭的,拉过去全得砍了脑袋!你们何来的资本跟我们叫板?你们何来的勇气!”
我再次劈向讲台,发出震天的响声。我气上心头,又倾吐了一连串不该说的话,但我心中酣畅淋漓,顿感愉快。台下那些后辈们一个个都由开头的傲气逼人变成如今的畏手畏脚、哆哆嗦嗦了。
接下去,全场再次陷入死寂,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北飘。我还在奇怪这转变为何来得如此之快,便也顺着视线看过去。
之前一直背对着她不曾看清她的面容,现在视线一对上,我当即动容,思维卡壳,刚才那股傲气,一瞬间都灰飞烟灭了。
从她的眼角处,两行清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整个大礼堂悄无声息,她的眼泪成了此时此刻唯一鲜活的标志,扣紧了所有人的心弦。
除了我和言祭,在场所有人无一见过人形的眼泪。那两串纯洁的泪珠,是情感机多愁善感的象征,打动了礼堂里的所有人。
“凌柏……那原来是你……”她的嗓音沙哑哽咽。
我忧郁地想上去安慰她几句,可是还没走到跟前,她的右手上举,拿枪口对准了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