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何桦茨从主塔中逃出去了。确切地来说，是我们察觉到形势的变化，智能工造和军方的回收任务已在逐渐放缓，便乘势给何桦茨开了个小道让他体面地溜出去了。
逃回去之后，他却不敢将真相广而告之。一是他的支持率连续下跌，挽救不断下滑的形势成了他的第一要务；二是他已经猜到我们背后有军方和企业的人在暗中支持，他已经无法再悖逆他们的意思；三是几天来替他恪尽职守的还是个人形，这话要传出去，他一个反人形的领袖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因此他这几天都把心思聚焦在一件事上，这便是年度的智能审查。
这已经是他最后反抗的手段，即使没有这一出闹剧，他也会将审查作为处置我们的最终程序。我们甲字街的全体人形都心知肚明，因此我们视死如归。我们不是在操作台的一盏盏指示灯下委曲求全，我们要彻底掀翻这场不公平的审查，为此我们将在这一天爆发出最响亮的号召，向所有人传达我们的意志。
我们已经有声势浩大的思潮在身后支持我们，因此我们面无惧色。几天来整个双歧城上下都对人形的存在作出了重新的思考，不少人挺身而出，为人形的种种不公而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其中有人形，有人类，有身居上层的高管，也有普通的上班族。我们都在呼唤人形情感的自由，我们都在为人形的权利而斗争。
2110年2月10日，甲字街十号厂。
上一次北飘矗立于这厂房的一隅，已是十年之前。十年前，她只身一人的力量只允许她拯救40多个同胞；十年后，一切早已物换星移，娇小的、个人的力量已经聚集起来，人形的斗争已经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你真的要一个人上吗？”我关切地最后再询问一次北飘。
“没事的。十年前如此，十年后我希望仍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她的眼中饱含柔情，一如从前那个初生牛犊的她。十年改变了太多，它可以让一方街道轰然兴起，它可以让三个人从聚合到分离再到聚合，它也可以凝集起所有人的力量化身一把利剑。
我和言祭目送着她走向直面人群的操作台，隔着四方全透明的玻璃幕墙，那边的人们仰望着就可以看到审查时的一切动静。她像一个战士，缓慢步入属于自己的荣耀的战场。
她平静地坐下，机器平稳地发动，不出所料地，命运的指示灯跳动起来了。
十盏鲜红的指示灯刺痛了人们的眼睛，人群惊呼起来了，警报声响起，更远处荷枪实弹的军警抬起了激光枪。
这使我的心中咯噔一下，脚下移动半步为北飘的安危感到担忧，但是他出现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傅门出现在那群军警的正前方，但是他抬起手臂，阻止了他们的射击。他依旧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或许他是受了我那一席话的蛊惑，或许只是他向来聪明已经意识到大势已去。无论如何，在这最终的时刻，他恪守了自己作为人形的信条。
北飘站起来了，胸前别着言祭亲手设计的龙徽章，它贯穿了过去与未来。她手中捏着密密麻麻的小纸条，上面写满了甲字街的同胞们对未来的种种期望。
十年前她只能靠心灵深处的情感去抗争这一切，十年之后她再次登台，用自己的声音向大家传达属于人形的一切。
“我希望，所有人形都能随心所欲地吃到冰淇淋。”
这是她的愿望。
“我希望，大家都可以自由地躺在大地上仰望星空。”
这是言祭的愿望。
“我希望，世间人形不再因不公的待遇而合合散散。”
这是我的愿望。
从熙攘的人群里，突然唱出一曲动人的旋律。人们为这歌声而惊讶，四下寻找，发现有个娇小的女孩子挤在人堆里。叶莲唱出的人形之歌，是甲字街的谱曲家们根据主塔里的生活改编而来的，述说了人形的平朴生活，与人类的日常并无二异。
“我希望，能乘着飞行艇游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希望，街角的便利店能为人形多分一点肉丸子。”
“我希望，雪原快线也能搭人形去看一看世界。”
“我希望，我也能在中心塔里的办公室眺望双歧外的景色。”
……
“停住，给我停住！”
有个不和谐的身影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来了，他一路小跑到接近军警的地方，冲着傅门大喊：
“为什么不开枪！”
“因为没有必要。”
何桦茨像一个十足的疯子，一把按倒追随他多年的下属，不听从他命令的下场就是如同喝完就可以压扁丢弃的易拉罐。
“开枪，都给我开！”
“北飘，危险！”我朝她大喊。
军警不能不听从命令了，鲜红的激光从枪口怦然射出，打碎了玻璃幕墙，噼里啪啦地溅了一地，把人群吓得后退过去。那集束的、飞刃似的激光密集地射进来，击中了北飘的腿，可她还是在不断地往下念，好似一个决绝的斗士不能倒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无法看着北飘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十年前有过一次，我不能再让悲剧重演。
我的双脚不由分说地迈动起来了，我奋不顾身地往前跑，不顾激光已经击中了我的脚踝和小腿。我忍住腿部传来的剧痛，一跛一瘸地奔到她身旁将她抱住。
“凌柏……”她忧愁地看着我，微笑着，微笑着，正如同十年前我们最后诀别的那一瞬，她的眼泪又来了。
“北飘，你不必再读下去了……你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你不该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我们扑朔迷离的视线纠缠在一起了，渐渐地，渐渐地，我们的脸庞逐渐靠近，直至两唇相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接着这掌声传遍了整片人海，有人形，有人类，迸射出如雷贯耳的磅礴气势，浇灭了何桦茨的嚣张气焰。
枪林弹雨仍打在我们的身上，打断了我们的手臂，打穿了我们的双腿，但是我们毫不畏惧。
叶莲的歌声仍在回荡，渐渐地，我又听到有人开始朗诵诗篇，有人高喊“打倒铰链”的口号，有人加入了歌唱的行列，有人掏出脉冲枪向军警回击。
人形们用行动谱写出属于自己的交响曲，他们迸发出长久埋藏心底的真情实感，为这壮丽的舞台添上华彩。这一刻，我们可以成为任何人，因为我们的心意相通，我们拥有无限的自由。
在迷蒙的视线之中，我看到天色逐渐暗淡，极光从落日的束缚下挣脱出来了。那些万里相连的彩旗，在微暗的星空中不断飘扬，昭示着人形最终的胜利。它发出最梦幻、最鲜亮的色彩，从这抹斑斓开始，人形的旅途重新开启，延伸向那无垠的、浩瀚的天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