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若上将的前半生颇具传奇色彩。在六十年代的战争中，他曾率领气势磅礴的东北方面军环游遍整个亚际大陆，最终无功而返。三十万的军队从双歧南下，支援抗击南方派的部队，在行军至大陆中部时遭遇人工智能的两面夹击，不得不全军翻越高耸入云的大十字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南方，老家双歧又传来失守的消息，邓若的部队又不得不沿东边的海路北上，登上大亚甲兰半岛从双歧北边偷袭，夺下了被人工智能占据的总指挥部。直到此时，浩浩荡荡的部队已剩下不到十万。
普通人到了邓若这个年纪，不论是气质或是精神已经日益消磨，泯然成为相似的模样。唯有邓若一人，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年轻时就已经附着于身的战火气息从未衰减。靠近上将的身边，敏锐的人可以嗅到血与硝烟的味道，而这却是一个相貌平平、眉目仁慈的老人所散发出来的。
因此，虽然浪费了一上午没有打到一只鸽子使言祭焦虑局促，可相比起后座上的邓若上将所带来的压迫，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还没到中午呢，言祭祭，你还有很多机会，集中注意力哦。”
前座上的以法莲耍杂技似的把着方向盘，说这话时头也不转一下，只是断断续续地踩油门，好像能一路把飞行艇开到太阳上去。在蓝铜矿区南边的大片空地上，三人正按以法莲的意愿打鸽子。为了降低言祭的难度，飞行艇几乎开到和鸽子平行飞过。
“将军，我的枪法真的不好……大可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宝贵的时间的。”
“没有关系，言祭少校，难得的休息日在城南逛一逛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主动权全在你，等你打得尽兴我们就回中心塔吃午饭，稍微谈点以后的事情。”
上将又是一枪，白鸽身上开出血花，应声落地。接着他又去捏言祭的枪管，它已经因为言祭手上微微的抽搐而颤抖起来。
“这么紧张可不好，少校，上了战场可不像打鸽子一样容易。放松一点，这又不是枪法考试，不要因为我这个老头子影响了你的判断。”
“啊，要打中了。”
以法莲的双眼仍旧直盯向远处白得发亮的雪原。这时言祭应声放出一枪，正如她所预言的那样，直中白鸽的翅膀。这是整个上午言祭收获的第一个猎物。
“少校……”言祭的心思并不在打鸽子上，或许是暂时的分心消解了她的紧张感，“我还是没有完全适应这个称呼。论打仗，那些军用人形比我的意志坚强多了。”
“言祭祭，你现在可是整个双歧军衔最高的人形。甲字街的风波刚刚过去，总会竖一个标杆给大家看，无论是人类还是人形见到你，都会意识到人形地位确实的提升。”
“如果只是形式上走个过场，我相信军中还有许多比我资历更深、踏实肯干、同样能代表所有同胞的人形。本该轮不到我的。”
“你说得对。”邓若说，“正是因此，编你入伍的原因远不止如此。十年前十年后，你在研究所和甲字街的经历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但真正带领一支队伍还需要不少的训练。我相信你会学得很快。”
“将军的意思是？”
言祭放下猎枪转过去看上将，邓若却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她：
“你对何桦茨怎么看？”
上将突然转移话题，使言祭一时间没能答上来。几个月来她与甲字街的各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致将何桦茨认定为要将人形赶尽杀绝的劲敌。但提起对何桦茨的印象，她只能在脑中大概画出个轮廓：表里不一、斩草除根，这些词语第一时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对上将的本意，言祭却不能揣摩清楚。或许他只是想同情一番人形的遭遇，或许是要言祭坚定好自己的立场，又或许他们之间还有更为复杂的关系，此刻一旦说错话便定夺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因此虽然言祭在心中打好了草稿，却不敢直接托盘而出。再三斟酌之后，她还是选择了那个最保守的答案、脑袋里最初浮现出的模糊印象：
“……工于计谋、雷厉风行的人。”
上将突然微微笑起来：“不用那么谨慎，言祭，瞧，枪都要握不稳了。”这话打消了一点言祭的疑虑，她再度把枪平稳插在座位侧方。“找你过来不过是向你说明一下当下的状况，并没有任何试探你的意思。”
邓若上将停顿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接上了先前的话头。
“五十年前何桦茨也是一代枭雄，人称‘十字岭的猛虎’。他出身大陆中部的钟孔，是人工智能侵略最严重的地区。真要说起来，我带兵南下的时候他还帮过我不少忙。
“他这人是运气不好。凭功绩少说也能当上个乡城的执行长官，调他来双歧是元帅的决定，权力平衡而已，你就不必多过问了。他反人形，跟他的出身当然有关系，更多的还是年岁已长，借着这股潮流再跟不公的命运最后拼一把——很明显，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跟你说这些，只是因为未来我们在立场上可能会发生一些转变。我对他也没有好感，不如说战后四十年我跟他一直是老对头了，但当下我们互相都得各退一步，迎接共同的敌人。只是还得时刻提防他。”
“敌人？什么敌人要跟他共同联手呢？”言祭问，“人工智能吗？”
“是来自南方的敌人，是哗变。”邓若上将面不改色，如同在谈论日常的衣食住行，“叛变早已悄悄地从康奎开始兴起了，很快就会发展成第二次的内战。”
“战争……”言祭心中一沉，旋即感受到命运的变幻莫测，“我从离开甲字街以后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也没有大胆到考虑这一项。”
“仗，半个世纪没打过了，我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生还能经历两次战争。这一仗，要斩断第一亚际就开始延续至今的恩恩怨怨。”上将望向晴空中赫然屹立的中心塔，再添上一句，“也算是延续我们五十年前就开始的使命。”
说到最后上将的声音逐渐低沉，像是自言自语，言祭只是勉强从前排听见。直到第二次亚际内战结束，她已经升为统领近万人的上校，言祭仍然没有明白其中的深意。但这句话是如此明确地刻在她心中，直至8年以后又在她的耳畔响起，促使她终于了解到了上个世纪的全部真相。
言祭少校再放一枪，击中了正午前的第二只猎物。以法莲调转飞行艇向中心塔驶去，南边空旷的荒野上，和平的白鸽已经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