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大门缓缓开启,一支单薄的仪仗队从门洞内鱼贯而出。守备军士则立刻退至两旁,让出中路。守将莫亚·兰斯洛特当即翻身下马,欠身致敬。因为王的到来,所有士兵全部停止行动,虽然敌人近在眼前,他们依旧面朝敌人架起长矛尖锋相对,但也却是没有人再轻举妄动,唯恐惊了驾。
库斯娜也不是嗜杀的主,只因不杀不能前进,所以才下的手。现在敌人全都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自然而然的,她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谨慎地判断着眼前的情况。随即,辛和其他人也都追赶上来,但同样被这场面给镇住了。
在两旁站满仪仗队的道路上,有一个衣冠鲜亮的少年推着一张木轮椅缓步而出。身着黑色女仆服装的女人则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主子身侧。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轮椅上端坐的那个白衣白发的女性。
双目不开的她依然是笔挺地坐着,仿佛就是这万千军队真正的主人一般泰然自若。而且她面容白皙,仪态端庄。白衣飘飘,尽显身姿娇艳;银发随风,只余尔雅温文。即便是从来不睁开那对眼眸也不会有人会在第一时间就认识到她双目失明的事实,只会当她是在闭目养神。
一见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辛的身体猛然一颤,瞪圆了眼睛,抖动着向前挪出两步,突然脚下一软,跪倒了下去,把周围四个同伴都吓了一跳。只看辛眯着眼,抖着双唇,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格外复杂的“师傅……”
这个词才一出口,就连一向难以对外事动容的库斯娜都不禁变了颜色。几个人同时把差异的目光投到那个人身上,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同样一个问题:“她就是辛一直挂在嘴边的师傅?”
似是听到了辛那轻微且颤抖的声音,坐在轮椅上的她第一次有了活人的反应,稍稍向上抬了一下头,随即开口问道:“阿辛,是你吗?”声音清脆明快,虽然早已脱去了少女的稚嫩,却又有着不向岁月低头的固执与傲骨。为妙,却也微妙,这就是辛的师傅,名唤米娜·F·翼的纯血恶魔族人!
恶魔族有着两个明显的特点,其一就是那一头上天赏赐的银发,甚至在阳光下都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另一点则是他们都有着朱红色的眼珠。只要是跟恶魔沾上点血缘关系的人,都会携带这两个特征,或显性,或隐性。比如被誉为东大陆最强佣兵的“恶魔使者”就有着血一般的眼眸,尽管他是一头乌黑长发;又比如枫的妻子风斩,她是半恶魔与人类的混血儿,血统淡薄到她的自然发色与瞳色都跟恶魔没有关联。然而,当她情绪激动或是凭借自己的意识沸腾体内的恶魔血脉时,发色与瞳色便会随之转变。
“师傅……”像是回应着米娜一般,辛伸手摘掉了眼罩,露出了那只本属于她的赤红色左眼。
他的这一个举动将格兰斯王国那一边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人类居然跟猫一样有着异色双瞳,而且其中还有一只明显是恶魔族的赤目,这种事不管是谁都会感到惊讶。
然而,辛却完全无视了他们的存在,跪趴到米娜轮椅面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脸颊凑近米娜悄然探出的右手掌。待到那张熟悉而且温软的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侧脸后,辛才把刚才那句话接了上:“是我……师傅,我终于又看到你了!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米娜也微微露出笑容,转变了手势捏住辛的脸颊,“果真是你这个臭小子!阔别五年的见面你就咒我死,看来你已经在山下学坏了!是不是啊!”说着,米娜再变手势,一连拍了三下。
吃痛的辛连忙求饶:“师傅啊,别打,别打啦!我一直谨记你的话,要建立自己的佣兵团,当一个好团长!现在我做到了!我有了自己的伙伴,有了自己的佣兵团,我是一个团长了!”
“哎哟?不容易哦,五年时间就做到了,该不会是说出来骗师傅的吧?欺负我看不见哦?”
“我哪敢啊!我才不要再挨打呢!”辛不知不觉就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多说了两句话就开始习惯性地撒娇了。对此,米娜只是笑着,却不插话,任凭辛如何努力解释,她就不说信或着不信。
这师徒情深的,全然不把在场三军放在眼里。那不远处的厮杀早已传不进这两人的耳朵里了。
便在此刻,狼王走近一步,附耳对米娜轻声道:“好了,米娜小姐,您想见的人,我已经帮您带到了,是不是也可以听一下我的请求了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辛立刻从与师傅的团聚中惊醒,猛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却也比自己老成的人,惊怒道:“你,你是谁!为什么师傅会在你手里?!”
“阿辛,别胡闹!”米娜轻微地呵斥了一声:“这位是维克多先生,是他到山上将我带下来的,否则我还会饱受魔兽的攻击呢。哦,你离山五年了,也不知道吧,我们住的地方不知怎么开始闹魔兽,要不是维克多先生他们碰巧经过救我,也许我还真就应你的诅咒了。你也要好好谢谢他。”
这话辛听得是一愣一愣的,满肚子的疑惑,憋到嘴边也只有“你在说什么啊?”
不等辛把话说下去,狼王就抽冷一笑,继续用温和的声音说:“米娜小姐,是这样的,我跟这位辛团长有一些误会,所以现在已经发展到不得不打一场的地步了。但是我本人是不喜欢和人打架的,更何况还是辛团长这样名声在外的高手。所以,能不能请您帮我个忙,劝辛团长离开,其他的事都好说,无论要我如何道歉,我都能当着您的面做。您看,如何?”
米娜点了点头,说:“就这点事啊,那还犯得着维克多先生这么客气吗?”说罢,她摆正头,冲着辛的方向说:“阿辛,你也听到了,不来点表示吗?佣兵之间有误会是难免的,就像你二师傅三师傅他们那样,有点争吵很正常。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该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你可是男子汉呐,没有气度怎么能行。”
“我——”辛张开嘴,却没能立刻把话接上。但是,他越是痛苦纠结,狼王看他的神色就越是充满了蔑视与得意。可偏偏狼王就是不犯错,任凭他如何藐视辛,就是不发出半点声音与敌对气息,只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不断骚扰着辛的底线,对他发难。
看到狼王这幅模样,辛的内心早已气炸了,可是他最最重视的师傅就是和狼王站在了一边,叫他各种为难。他知道五百条人命都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然而因为狼王的小小计谋,他陷入了维谷之境,无法寻到出路!
在城市中的街道上,第二将卡尔兹·岚路斩出人生巅峰一击,将眼前对手与景物尽数破坏!枫·耶利贝特这个人和他的剑一起被打入地下深处,久久无声,生死不明!
强招过后,卡尔兹只觉得身体一阵轻盈,手脚忽然变得提不起一丝力气,随即重心一斜,就头重脚轻地摔在了一边。
尽管失去了全部的战斗力,但是卡尔兹的脸上却洋溢着伤痛无法洗去的自豪与舒坦。原因就只是因为他赢了一个男人,仅此而已。十多前,在围剿“自由骑士”的战争中,这个男人拒绝与他动手,而年轻气盛的他也随之选择袖手旁观,放任他最后逃出生天。对格兰斯王国来说,这可谓是一场败仗;对卡尔兹来说,这也是人生为数不多的遗憾。自然,“自由骑士”没死就意味着还有交手的机会,然而这个男人却在求得一线生机后选择了退隐。从那以后,这个世界上再没他的消息。对于卡尔兹来说,与枫·耶利贝特的那如同玩笑般的战斗就真的成为了悔恨一生的事了。
现在,他不仅是圆了自己同枫真刀真枪大干一场的梦,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来了结束,试问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值得令人开怀的事吗?所以,他疲倦而知足地倒下了。现在的他什么多余的事都不去想,只是静静享受着喜悦和片刻的宁静。
但是,越发靠近的急促脚步声惊了卡尔兹的美梦。他艰难地侧过头,有些慵懒地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模糊身影。突然,他余光一瞥,瞥见了那些佣兵衣甲上的佣兵团图章。这一看,不得了。因为他认得那个图案,那是沙珐王国所属的某个佣兵团。换句话说,那些人是,敌人!
这个概念刚一闪过眼前,卡尔兹立刻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还身处在战场之间!他撑开双眼,想要尽快站起来御敌。然而,他先前已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现在了枫的面前。现在的他,别说抗争,甚至连拄着剑站起来都做不到!
正在他咬牙想要挤出身体最后一丝力量的时候,对面的佣兵团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看到这满目疮痍的破烂街道,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这里就是整个战争的中心点一般。可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卡尔兹。他跑过去,跟卡尔兹四目相对,随后立即回头禀报。听到这里躺了个六人将,敌方的团长立刻叫人围拢过来,确定卡尔兹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后,下令部下将他捆起来,等待战后邀功!
佣兵小弟取来绳索,俯下身子将卡尔兹绑起来,正要收作俘虏。便在此刻,在人群边上的深深坑洞内,一条剑气冲天飞起,洞边的人只觉得地底突然吹起一阵狂风,风力强劲,竟使得他们都站不稳脚跟。有几个甚至不知危险地将身子往黑漆漆的洞口内探,没等他们探查明白,他们的身体就在这锐利风中被斩断撕裂!可怜的人,连自己的死法都无法得知。
剑气过后,便是一股强势能量自洞中喷涌而出!这能量传上地表,引得地面晃动摇摆,那数百名佣兵一个个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根本别想稳住脚。只是眨眼间隔,所有人都摔倒在地,更有甚者直接跌进了那个深坑当中。
卡尔兹无力抵抗,只能躺着随波逐流。就算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那伙佣兵团成员各个无暇自顾,扭伤的扭伤,破头的破头,还没见到敌人,他们那边的战力就已损得不足十分之一了。
就在卡尔兹的视野范围内,一条熟悉人影从坑洞中一跃而出,一条金属铁手拿住大剑,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再次见到他,卡尔兹整张脸都变得扭曲了:这个人,不正是被自己最强招击败的枫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地震未止,但是枫却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卡尔兹的身旁。他全身皆是伤,但鼻息丝毫不乱!只看他用冰冷的眼神横扫了周围这数百人的庞大队伍,身体微转,左臂顺势挥剑。那剑的本身看不出任何变化,但枫的攻击一出,剑就自然而然地迸射出了猩红污秽的剑芒!投影一般再现了卡尔兹那斩列街道的必杀技!只是,这一次的斩击,破坏的威力和范围都要再强数倍!
扇形剑芒一闪而过,就将那不知具体数目的庞大佣兵团屠杀了个干净!放眼望去,尽是断成两节的残尸!攻击转瞬即逝,但是这数百人的血液却都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身体,在空中如溪流汇江河一般越聚越多,最后形成一条粗大的血柱涌向枫手中的那柄剑。那剑也不知客气,但凡是触及到剑身的鲜血全部被它蚕食殆尽,一滴都没有剩余!
吸饱了这数百人的血液,那本是银白色的剑就已变得通体暗红,就如同布莱德一直呆在身边的那把剑一样!
亲眼目睹了这仿佛是魔鬼现世一般的凶残之景,卡尔兹强咬牙关,硬是挤出力量,绵软地逼问道:“你——你这到底是——”
枫垂下执剑的手臂,侧头看着卡尔兹,冷漠道:“我说过了,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通过这条路。你应该知道的吧,耶蒙队和洛克森佣兵团在联军中的处境,前面是你们野狼,后面是上层安排的追杀者。想要面对格兰斯王国已经要抱必死决心,哪里还有力气跟背后的杀手周旋。所以从一开始,我们两个人就是负责断后的人。你是否在这里加入战局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我就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等你就行了。”
听了这话,卡尔兹不觉怨叹一声,随后自嘲地摇了摇头:“看来,我果然不是你的对手,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的自相情愿……”
枫轻哼一声,说:“当然,无论你再怎么强,你也不可能打败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卡尔兹眉头一皱,奋力昂起头,问:“什么意思?已经死了的人?枫·耶利贝特,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枫和卡尔兹说这些闲话的同一时间,在耶蒙队原先经过的街道上,正有一个一头赤发但全身白毛且长了一对大长耳朵的少女盘腿坐在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背上,优哉游哉地用舌头舔着自己长满了白毛的手背。她身下的那个人连肩胛骨往上的整个头部都已不翼而飞!不仅如此,这具死尸堆放的地点也不在别处,正是在一座有两层楼高的尸山之上!在这座令人作呕的尸体堆前,还有一柄被大量浓稠的血液染红的铁榔头,头上柄下地插在石砌街道上,屹立不倒。
听到枫的话,卡尔兹的眼中只有震撼。那是排除了愤怒,仇恨,恐惧等等其他负面情绪之后留下的最纯粹的震撼。这并不仅仅是他吃了败仗,又听了这么一通神棍般的说辞后就会有的反应。打从一开始——打从这次战争中与枫交手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作为一名剑者,卡尔兹自然也知道和人切磋对战有的时候能明白很多事。剑者多半孤高傲慢,说话说半句或者光行动不开口的人比比皆是。想要与这些人交流,唯一的方法就是用剑。在某些时候,剑是比嘴更方便的交流工具。
然而,在与枫的战斗中,卡尔兹却越战越惊,越打越懵,打到入神处,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和什么东西对打!睁开眼,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可一旦不用眼睛去看,那呈现在卡尔兹面前的枫可就完全是另一个东西——那是个会令卡尔兹打心底泛出恐惧的东西!因为卡尔兹是人,而人对未知永远是充满恐惧的!
所以卡尔兹只能强打精神,用王的命令,六人将的责任,九剑士的尊严与对枫·耶利贝特是个人类的惯性思维麻醉自己,直至战斗结束。
卡尔兹不假思索地抛出了问题,枫也毫不避讳地回答他:
“我是魔剑使,是一生要背负魔剑诅咒的人。在活着的同时,我已经死了;在是人的同时,我也不再是人了。”稍微一顿,他接着说:“另外,如果辛·兰德维克在需要抉择的路口做出了和我一样的选择,那么他也将成为和我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