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天】
不知道会不会所以人都有这种感觉，那就是只要一看到医院的白色墙壁与红色十字，就能够联想到熟悉的酒精味。
施佩琉恩坐着床上，脚踝破损的零件已经更换和修复完毕了。如果是战线吃紧的时代，以施佩琉恩现在的状态早就应该被赶出医院来腾出床位了，现在虽然也是战时，但施佩琉恩却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甚至还被劝说要多休息几天，这也算是一种辨别当前战争现状的一种方式。
施佩琉恩双手拢住头发，直直地躺着洁白的床上。由于人偶的数量本身就少，所以除了临时医护所以外，只有几个大医院用容纳人偶修复的能力。比如施佩琉恩现在的这个医院，施佩咿和0278都在这个医院里。
但是由于不能出门，施佩琉恩仅仅是打听到了她们的房间号，却一次都没有进去过，仅有一次在夜里偷偷溜出去，结果被夜巡给抓了回来。
真是奇怪，原来明明有时好几周都见不到面的，现在才仅仅两天，思念却仿佛超越了两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了。
“请进。”施佩琉恩一边用被子盖住头，一边回复道。
“咔哧。”门打开了，之后传来一阵“咚咚咚”的皮鞋声。
“你好，施佩琉恩。身体恢复的如何？”
是少佐！！！
施佩琉恩“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来不及整理扣的七扭八歪的纽扣，赶紧敬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少佐好！！！”
“嗯。”少佐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后视线移向下方，眼神开始凝重起来。
“啊，这个……这是因为……”
施佩琉恩的理由还没来得及从脑海里榨出来，少佐的手就先行一步了，从衣领到衣袖，从纽扣到按钮，一个接一个全部被整理规范。
“抱歉，少佐。”施佩琉恩红着脸看着自己的上司为自己整理着装（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还是会有一点羞愧感，嗯……还有一点得意？
衣领袖口都被翻转整齐，纽扣都被重新扣好，如果不是凌乱的头发还混乱地披在肩上，施佩琉恩可能还能看出来有点军人的样子呢？
“诶，我是军人吗？”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好像又不像是自己的。
“不，你是人偶哦～”
谁？谁在说话？
“你是人偶哦～”
谁……
“你是……
“琉恩？”
少佐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她拉回现实。
“我，我没事……”施佩琉恩赶紧解释道。
少佐皱着眉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如果你是这个状态的话，可没办法完成任务。”
“不不不！我一定可以的，没问题！相信我。”
“那就好。”
少佐后退几步，轻轻地拉过来一只椅子，然后坐下，双手合十。施佩琉恩恭恭敬敬地端坐在床上。
“这次的任务，我需要你去解决掉0278，因为你比我们更容易得到她的信任”
“什么？！”
施佩琉恩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去解决掉0278。”
语气就像是平常一样平静，平静的都能溶在同样平静的病房里。
但施佩琉恩无法平静。
就像是划过白纸的圆珠笔一样，在上面留下一层黑黑的印记。
“为什么？！！”
施佩琉恩失控地喊了出来，随即赶紧捂住了嘴，声音被白灰砌成的墙壁吸收干净了。
“没关系，”少佐挥了挥手，“墙壁都是隔音的。”
“对不起，”施佩琉恩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头，“请问，0278做错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错，我们只是承担不起她的维护费而已。”
“不可能！她只是……我知道的！那只是一点小伤而已！连中等程度的破损都算不上。”
少佐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知道的，机娘的费用相当于一艘装甲巡洋舰，但是就在几天前，一发96mm口径的炮弹就将0178打成了中等破损。”
“对呀！可是0278连中等程度的破损都算不上吧！明明0178都可以……”
“所以0178去自毁了。”少佐摇摇头打断了她。
施佩琉恩想起了那场战争，施佩咿最后受伤的那场战争，那场战争敌方最后的堡垒被一声巨响所击毁，她当初以为那是装甲部队的支援。
“可是……可是……”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要不……”施佩琉恩决定孤注一掷，“要不让0278也去这样自毁吧，也算是尽一份价值了。”
到时候，施佩琉恩已经想好了，哪怕是受到处分，她也一定要将0278安全地送走，世界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偶师，总会有一位愿意去修复并收养机娘的。
即使可能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但是至少心里只是多了一份牵挂，而不是愧疚的忧伤。
“不行。”
少佐再次摇了摇头。
“运输受伤状态她的费用要远高于几颗集束手雷。”
“别想了，”少佐站起了身，“快去吧，没有人会干扰你的，都是已经事先通知了的。”
少佐的皮鞋声移到了门口，施佩琉恩再也忍不住了，她挣扎地站起身来，拖鞋却将她绊倒在地，她只好用手将自己支撑起来，对着少佐的背影大声吼道：
“机娘，机娘难道就不算是生命吗？！！”
少佐推开了门。
一副副担架从门口快速的闪过，在白色的被单上，无数伸出的被血染红的手在不断而无力的挣扎。护士们将担架抬到走廊的尽头，那边是人类的治疗区，她们将白色的被单一掀，像丢垃圾一样将担架上的人丢到角落的房间。那里的人七扭八歪的躺着，有的丢失了双腿，有的呵呵地傻笑，有的双眼还在流血……像是八音盒突然打开了一样，一句一句呻吟声、咒骂声、哭泣声像洪水一般灌进了施佩琉恩的耳朵。
少佐在门旁静静地站立，等待着护士们通过。一只断手掉落到了地上，少佐捡起它，随手丢到了护士端着的同样装满各式血淋淋的器官的铁盆里。
“看啊，”少佐转过头，他的脸庞模糊在白色与红色中：
“生命就是这样廉价。”
施佩琉恩捏紧了衣角，然后又松开，她木纳地望着少佐，很久才挤出了几个字：
“如果……”
少佐握着门把手，等着她说完。
“如果那是我呢？”
少佐关上了门。
————
不知应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进去。
真的像少佐说的那样，周围的人都自觉远离了这个房间。
少佐有一点说的没错，就算她不忍动手，总有人会来接替她的任务的，而且形式可能会更加残忍。
施佩琉恩咬了咬嘴唇，轻轻推开了门。
0278还是像往常一样露出缺乏情感的表情，输油管里的黑色重油已经濒临枯竭，坚硬胸甲已经被卸了下来，那颗由金属制造的机械核心暴露在空气中，还在努力地闪烁着生命的红光。
听到了门开的声音，0278转过了头，不过转错了方向。由于缺乏能源补给，她的视力似乎已经失去了。
施佩琉恩尴尬地站着门前，她伸手关上了门。平常在少佐面前找借口的时候能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篇，而现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不容易想到了一点贫乏的词汇，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0278却先说话了。
“姐姐？是你么？”
“啪。”
事先准备的螺丝刀掉在了地上。
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样，杂乱不清的呜咽声从金属振片里颤抖地传出，施佩琉恩拼命地咬着手，不让声音从嘴里发出了。
“姐姐？”
不……不要说了……
“姐……”
施佩琉恩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0278，她用力地搂着0278的脖子，不让她再多说一句话，她不敢让0278躺在她的怀里，担心被识别出真实的身份。
如果时间能这样一直进行下去就好了。
就这样吧，在输油管的最后一滴重油消耗殆尽之前，就让“0178”陪伴她最后一程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声音。
输油管的“滴答滴答”声，和机械生命心脏的“砰砰”声。
时间好快，又好慢。
房间里的声音逐渐微弱，可是却始终没有停止。
生命的流水，从清晨，流到了黄昏。
施佩琉恩一直紧紧地抱住0278，试图保持着那尚存一丝的温度。
可她是人偶，0278是机娘。
机械的冰冷渐渐刺入同样冰冷的骸骨。
施佩琉恩默默地松开她，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燃烧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生命真的是廉价的吗？”
“不！绝对不是！”
施佩琉恩的怒火不断中烧，在心里不停地咒骂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骂些什么。愤怒从声带里涌出，怨言在震荡中翻涌而出。
可是，想好的那些怨言一出口，却变成了细微的哽咽声。
从哽咽变成哭泣，从哭泣变成悲鸣。
她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反正房间是隔音的，所以怎么哭都无所谓吧？
人偶是没有泪水的。
就像是在那次的战场上一样，不知从哪里传来“有人吗？”的呼喊。
哦，原来是自己在喊啊。
只不过是无声的，被哭泣所掩盖了的。
“啪嗒，啪嗒。”
就像是真正的泪水那样。
不停地哭泣、哀嚎，直到感到有什么东西噎在嗓子里才停了下来。
施佩琉恩将它咳了出来，是半截金属片，断裂的地方还带着分明的棱角。
她的声带断了。
悲伤的哭泣，变成了呕哑的嘶鸣。
她只好默默地坐在床边，刚升起的月光照在床单上，笼起一层淡淡的雾。
原以为月光不会升起来呢。
她忿恨地想着。
忽然，就像是应了她的心愿一样，月亮藏进了深色的云层，薄雾消失了，黑暗重新笼罩了医院。
“那么……”
她站了起来，重新拾起了地上的螺丝刀。
“至少现在还有一件事物可以拯救。”
施佩琉恩轻轻地将螺丝刀深入0278机械的心脏，取下一小颗螺丝。
机械心脏轰然散架，零件像刚拆开的积木玩具一样散落了一地。
她将螺丝捏在手心，轻轻推开了门，消失在医院的昏暗的灯火中。
明明是军医院，灯火却还那么暗淡。
施佩琉恩没有去断掉电源，因为那样更容易被发现。
她在角落里潜行，来到了施佩咿的房间。
轻轻推开门，施佩咿还躺着床上，似乎还在昏迷。
施佩琉恩背起她，寻览可以悄悄离开的方式。
她不愿意再相信这个地方了。
施佩琉恩四处寻觅，床边的窗户外，一抹粉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丛粉色的杜鹃花。
施佩琉恩轻轻打开了窗户，借着墨色的遮挡，跳了下去。
月光又照在了医院的窗边，在空白的床单上留下淡淡的雾，机械的零件裸露在月光下，闪闪地发着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