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矩和詩知做出来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像是绕教室一周、载着饼干和糖果的巡回小火车,像是全息影像的小片子,像是输入数据就能生成实验报告的“懒人物理实验计算器”。
其中最得意的作品还要数一个人工智能,能听得懂人说话,看得懂文字,甚至能表达喜怒哀乐,轻轻松松通过了图灵测试。
它暂时还没有躯体,没有名字。
矩和詩知的“时间机器”计划终止于高三那年五月的最后一天。
因为一个意外,矩从楼上摔了下来,头部受伤,昏迷不醒。经过长达半个月的救治,医生断定矩再也无法醒来,矩的家属放弃了治疗,并签了器官捐献同意书。
詩知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在得知这一噩耗后,她立即赶去医院想去阻止,可还是晚了。病房里静得吓人,病床两侧的仪器全部关闭,矩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白布。
“呐,矩,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一次对话吗?你曾亲口否认了‘奇迹’和‘魔法’的存在,于是我便不再相信这世上存在‘奇迹’和‘魔法’。可是这一刻我是多么多么地想要相信‘奇迹’和‘魔法’都是存在的呀!”
詩知本是想要等高考结束之后就向矩表白,道出她在心底藏了三年的那句话,可矩再也听不见了。
从那以后,詩知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谁都不见,也没有出席六月三十日的毕业典礼。后来詩知收到了天朝坷垃技术大学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家人也准备搬入离大学近的房子。
暑假末尾,詩知回了一趟旧房子搬剩下的行李,突然发现一个没被拆开的封筒,封筒上没写寄件人,被丢在了一堆旧报纸旧杂志里。
詩知打开来看,里面居然是一本交换日记。高中的三年里,她与矩轮换着写这本日记,也有时拿它作课上无声闲聊的工具。最后一次日记是矩写的,因此日记本应该保存在矩哪里。她不知道为什么日记会被寄来,也不知寄件人是谁。
詩知禁不住翻开,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上:
“昨晚做了一个悲伤的梦,梦见你突然不见了,整个学校、整座城市……哪里都找不到你的踪影。我好害怕,害怕这样的噩梦变为现实。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或是因为升学就业,或是因为别的什么,那时我该怎么面对没有你的日子呢?”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因为无论何时,我都能感觉到詩知就在我的身边。詩知啊,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我们就各自把‘那孩子’制作出来,赋予它对方的记忆、对方的人格、有着对方模样的躯体。这样,它就能代替我们相伴在身边。”
“可是AI能代替人类吗?”
“只要它们也有‘心’的话。说到底,人类的‘心’也不过是一系列生物的编码,只要能实现同样的功能,AI也能与人类别无二致。詩知的话,一定可以把‘心’的程序编写出来。”
“那我们就这样约定了。”
“嗯,约定了。”
她想起了矩说过的话,虽然这世上不存在“奇迹”与“魔法”,虽然世界只是按照它的规则运行,但人类现有的理论并不能代表世界的规则。即便矩所谓的“心”的程序不存在于任何既有理论中,但詩知坚信自己可以将它变为现实。
詩知找到了方向,她决定与矩再度“相会”。
詩知进入了天朝坷垃技术大学的工程学院,深入地钻研AI的学问。
她把高中时与矩一起做出的小人工智能取了个代号“Sichino”,将记忆中矩的声音、矩的表达习惯、矩的行为模式一点点赋予了Sichino,用硅胶和仿生材料披覆住电线和钢铁内芯之上,装点上头发、眼睛、衣服,防水涂层和仿生消化系统使它能够和人类一样生活……Sichino越来越像她记忆中的矩的样子,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一天天,一年年,詩知剪短了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鼻梁架上了眼镜,除了去教室上课考试,其余的时间便缩在她不见天日的小小房间,没日没夜地编程、测试,把全部心思都放在Sichino身上,就像是拼命地挣扎地企图拼好生命中已然残缺的另一半。
本科四年过去了,硕博连读的五年也过去了。终于,第五年,詩知在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了文章:她编写出了名为“心”的程序。这一历史性的发明使得人工智能能够独立思考,拥有情感和记忆,真正具备了“人格”。
詩知被冠以“二十一世纪最年轻AI科学家”、“百年难见的天才”等等的名号,不过这些她从来都不曾在乎过。她推掉了庆功宴、报告会、记者招待会,一头扎进她的小小房间,缆线插入Sichino的心脏部位,将“心”的程序载入进核心。
启动倒计时逐渐归零,詩知等待了九年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哪里?”
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是……是……‘詩知’?”
一模一样的少年,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语气,连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都完全找不到任何不同。Sichino站起身,在房间里走动,他看到面前的詩知,“心”之程序里的回忆模块被唤醒,他想起了一切,眼神变得温柔而悲伤。
“啊,那个约定,原来你实现了呀。”
他低下身子,坐到詩知身边,深情地打量着“分别”了九年的女孩——虽然用“女孩”这个词形容已不再合适。他不再是机器人,他已有了自己的回忆、意识和情感,他和人类、和九年前的矩一样,想要牵住女孩的手,想要说出那句九年来未曾说出的话。
——也正是詩知九年来想要说出的话。
可詩知说不出口,她早已泣不成声。少年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詩知的肩膀上,无意间,裸露出的钢铁手指落在詩知的脖颈上,那冷冰冰的触感令詩知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推开了少年。外套滑落在地。
少年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詩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将少年要推开。
詩知在天朝坷垃技术大学博士后工作站继续工作。她在国内外知名刊物上发表了成堆的文章,评上了教授职称,获得了数不清的荣誉,依旧不出席任何社交场合,没有任何朋友。
可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钢铁身躯的少年,两人一起码字,一起做实验,一起整理数据,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借着出席各地学术会议的机会旅行,一起去南半球的粉红色沙滩晒日光浴,一起坐在康河边的咖啡厅里喝下午茶,一起在世界最大的摩天轮的顶端眺望整个城市的夜景……
他们做了所有恋人该做的事,却唯独那句等待了数年的话,至今未能说出口。
在所有与少年的合影里,詩知也从未露出笑容。
哪怕是矩刚走的那段时间,她一个人缩在小房间里回想起与矩一起度过的高中时光,想起放学后并肩走过的林荫道,想起校园祭时班级开的菓子店、想起除夕夜大家一起包的饺子、想起夏季庆典上老师用焰色反应表演的烟火、想起高中三年一直期盼的卒业典礼……偶尔也会露出微笑。
哪怕是日以继夜制作Sichino的九年来,每一个小的改进,每一次对bug的修正,甚至只是想象未来的某一天里少年复苏的模样,都能让她露出会心的笑。
可是面对着已经完工的、和矩别无二致的活生生的少年,詩知却如同灵魂的一部分被抽走一样,几乎再也无法露出笑容了。
后来,再寻常不过的某一天,詩知不见了,毫无征兆,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她只在枕头底下留下一张字条,是留给那个少年的。上面写了短短一句话:
“你终究不是他。”
被丢下的少年——Sichino发出抽泣的声音,机油从他澄澈的眼睛里一滴滴淌下,浸润了防水层,顺着由于过了太长时间而老化的硅胶材料的缝隙往下流淌,落在金属主板和裸露的电线上。
“呐,詩知,九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如果当初能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好了。”
“我喜欢你啊,詩知!我多想,多想见到你!”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听到了。
再后来,Sichino的电量渐渐耗尽,最后一次入睡前,他忘记了给自己充电。借着仅剩的2%的电量,Sichino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你相信‘奇迹’和‘魔法’吗?”有一次,詩知问道。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不敢相信吧。一旦相信‘奇迹’和‘魔法’存在,人就很容易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或是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推脱给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逃避责任。”
“你还记得许多年前,我们谈到的‘时光机器’吗?你说,说不定某个平行宇宙的未来的人会给我们传达信息,也说不定我们向过去传达的信息会被某个平行宇宙的人接收到。”
“嗯。”
“你说,会不会有一个宇宙,你相信‘奇迹’和‘魔法’存在,而我却不相信?”
“嗯?”
“你说,会不会有一个宇宙,我先你而去,你制作出了一个名作‘Kuno’的AI,拥有我的人格、我的模样,代替我陪在你的身边。”
“应该会吧。可是不管怎样,内心深处的空洞还是填补不了。詩知,你和我都是很容易生活在‘过去’的人,所以在‘Swampman’问题中应该会给出一样的答案。”
他笑了,詩知也笑了,这是他从苏醒后很少见到的、詩知露出的由衷的微笑。
电量从1%变成0%。梦境也戛然而止。
最后的最后,耗尽电量的身躯蜷缩在小小的床上、那门窗紧锁不被阳光照亮的小小的房间里,生锈、腐化,被所有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