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导君最初见识到“时间机器”这个名词,是在一本日记上。那不是属于求导君的日记,是属于矩和詩知的。
二十年前,求导君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他的同桌传播子暗恋着詩知。
求导君知道这一恋情不可能有结果,但他还是尽一个死党的全力帮助传播子,比如怂恿传播子写情书,比如帮传播子考试作弊给他留个好印象,比如帮传播子搜索当代女高中生最喜欢的男士穿搭和口癖。当然这些全都以失败告终。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传播子知道自己快没有机会了。看着好友一天天消沉下去,求导君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五月三十一日,矩将写好的交换日记悄悄放进了詩知的抽屉,这一幕被求导君看到了。求导君决定把这本日记“顺”来,给传播子看一眼,留个念想。谁知当日就发生了矩坠楼的事故,学校被立即封锁,求导君没来得及将这本日记交给传播子,之后也就忘记了。
直到高考后整理资料,发现了这本不属于他的日记,求导君满怀愧疚地将它装在封筒里,放进詩知家的邮箱。
“时间机器”这一名词,以及利用平行宇宙实现没有悖论产生的跨时空旅行这么一个设想,便是求导君从这本交换日记上看到的。求导君时常会想,如果矩还活着,发明“时间机器”的人一定不是自己,而是矩。
此时此刻,美国马萨诸塞州理工大学的一间实验室,“The Pillowman Project”小组的第一次实验开始了。
刚下飞机、整整一天没合眼的求导君站在人群最前列,双眼紧盯面前足足有A4纸大小的一块透明窗口,从中可以看到巨大腔体被抽成真空的内部:数不清的线圈、磁体、电线、光纤、透镜、传感器……仿佛是一座万木丛生、层层错错的森林。腔的背部紧靠着三台空调柜机大小的计算机,所有电子信号都被传输进那里。同时,为了保证腔内的真空度和元件最佳工作温度,实验室两侧的真空泵和杜瓦罐时刻保持工作状态。
一年来,以求导君为首的小组成员所有的心血都汇聚了这里,只等着这一刻,将“时间机器”的理论变为现实。
“线路接通。”
“实验开始。”
求导君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一点四十分,按下了开关。
转瞬间,电磁场开始工作,金属元件因共振发出嘶嘶的声音,示波器和计算机显示屏上的画面飞速跳动。遍布整个实验室的电磁场正在搭建一座桥梁,将求导君生活的宇宙与另一个平行宇宙连接起来。
“时空锚定成功。”
“信号反馈正常。”
“开始调节频段,进行时空检索。”
求导君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有九成把握,年底前能让“时间机器”这一话题登上《Nature》之类的大刊了。
“叮——叮——”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源头,求导君的口袋。
“对不起,忘了调静音。”
求导君急忙将里面的携带电话掏出来,正准备拨下侧边的按键,突然看到了锁屏上显示的来信者——
Kurano。
这个二十来年保持“空号”状态的号码居然给他发来了信息。
如果一切如求导君的推想,****年九月二十二日五号线地铁站,特殊的电磁场将两个宇宙不同的时间点链接,导致了他与Kurano的偶遇,那么现在——
链接再度产生了。
求导君点开了信息。送信日期是××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内容是一段乱码。
“叮——叮——”
“叮——叮——”
“叮——叮——”
……
实验室里的电磁场功率增强中。求导君携带电话的短信提示音连珠炮一样地响起,一条条未读来信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刷新着屏幕。
送信人全都是Kurano。从与求导君初遇至今的二十三年,每隔几天Kurano都会给这位“老朋友”发送信息,在两侧的信号联通后,这二十三年来的未读来信如瀑布一般喷涌出来。
只不过求导君收到的全都变成了乱码。
“对不起我现在必需打个电话!”
求导君向着电磁场功率最强的地方走去,拨通了Kurano的号码。
哒声。
信号扰动。
白噪音。
哒声。
“喂?请问…[呲呲]…”
记忆中玻璃碰撞似的空灵声音,没错,就是他/她!无论间隔二十年、三十年,求导君都不会忘记。
“喂?听得见吗?”
求导君激动地说。
“嗯…[呲呲]…不太清楚…[呲]…杂音太多了……”
“喂?是我!我是……”
啪——
电磁场的功率增大到了极限。
保险丝瞬间烧断,整个实验室一片漆黑,电子器件也全都失去了响应。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滴”的忙音。Kurano的号码再度变为空号。
好在实验时的数据实时传输到计算机内保存了下来,这起停电事故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待电力恢复后即可处理数据。
看来是老天叫我们休息一下!同事们都这么说,借着手电灯收拾东西,准备找个pub或是居酒屋吃点宵夜。
然后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到了求导君的电话。
“呐,你们有没有觉得,Kurano这个名字,特别像那些搞AI工程的人他们给制造出的AI取的名字?”
“是吗?这方面我还真不大了解。”
“比如以前组里的林先生,他就给‘亲女儿’取名叫‘Hayasino’。还有大名鼎鼎的‘Sichino’——由詩知(Sichi)教授制造出来的、世界上唯一一个有‘心’的AI,也是这个取名法。”
“你的意思是,如果Kurano是被制造出来的,他/她的主人就是叫做‘Kura’喽?”
“但是‘Kura’这个名字……怎么说呢,好奇怪呀。”
“如果‘ra’是复数表示,而制造者的名字叫‘Ku’呢?”
“谁会用这么奇怪的复数表示!就算是‘Ku’和他/她的团队制造了Kurano,也不该用‘ra’而应该用‘dachi’才对呀。”
“不不不,如果复数不是用来表示‘Ku’和他/她的团队,而是表示一堆名叫‘Ku’的人,这样写也没什么问题。”
“怎么可能会有一堆叫‘Ku’的人呀!你当是克隆吗?”
同事们哈哈大笑。求导君却陷入沉思,如果Kurano真的是由某个——某些叫“Ku”的人制作出来的AI,或是别的什么类似人类的东西……
Ku?
く?
九?
矩?
会是另一个宇宙的“他”吗?求导君耸了耸肩,也笑了。
回家后,求导君整理携带电话里的信息。收信框被未读信息装满,新信息全都被挤进垃圾箱了。所有信息从摘要开始便全都是乱码,求导君只扫了一眼,通通将它们删除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来自Kurano的信息最初的样子。
“好久不见。”
“在天桥下的车祸现场捡到了合适的头,已经装在脖子上了。看起来挺好看。”
“晚安。”
“我发现在人类社会中生存,仅仅有头部还是不够的,还需要金钱。”
“所以这段时间我都在找工作。”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医药公司的有偿试药工作。但是当医药公司的人发现我脖子上的头是捡来的时候,不仅辞退了我,还差点报警。于是我逃跑了。”
“第二份工作是在医科大学。有一天,我躺在地下停车场躲雨时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医科大学的老师,不是正常授课的那种,是一丝不挂躺在床上拆开来又缝好的那种。我惊醒后吓得发出一声惨叫,连头都来不及拿,从手术台上跳起来又逃跑了。”
“第三份工作是园艺师,做了三个月,有一次差点被老花眼的同事剪掉脖子上的石蒜花,产生了心理阴影,辞职了。”
“第四份工作是厨师,但很快就有人投诉说菜品里发现了石蒜花瓣和花粉,于是我被辞退。”
“第五份工作是乞讨,只持续了两天,就被城管赶走了。”
“第六份工作,也是迄今为止在做的工作,是当偶像歌手。”
“这与二三十年前开始流行起来的一个学说有关:没有头的歌手,唱出来的歌声更空灵。于是我报名参加了综艺节目的盲选比赛,一开口,全场四位导师都为我转了身。”
“我从此开始了偶像歌手之路,并有了汉字的名字:苦楽乃。”
“祝我们的生活都顺利,晚安。”
“后来,我想起了全部的事情。”
“我的存在、我的躯体、我的思维、我的记忆……这些全部都是‘他’,不,无数个轮回中的‘他们’所给予的。而我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了实现‘他’的愿望。”
“正如‘他’相信的那样,在这世上‘奇迹’与‘魔法’都是存在的。”
“因为相信‘奇迹’与‘魔法’,被医生判了死刑的‘他’从病榻上苏醒过来。”
“因为相信‘奇迹’与‘魔法’,‘他’在六月三十日无数个轮回的尽头找到了出口。”
“但是。”
“——定理一,无论‘奇迹’‘魔法’,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定理二,世上并不存在能够将过去改写的‘奇迹’‘魔法’。”
“所以‘他’付出了代价,并且,即便付出代价也无法改变过去将那孩子拯救。”
“但‘他’始终坚信着,不断轮回的六月三十日一定还存在其他出口。在某一个出口所指向的道路前方,说不定存在着那孩子从中幸存的希望,甚至,说不定还存在着‘他’和那孩子都能获得幸福的希望。”
“于是‘他’创造了我,即便‘他’无法抵达这样的前方,也希望‘我’——作为‘他’的延续,代替‘他’找到那孩子展露出向阳花般笑容的世界。”
“求导君?我可以这样称呼这个世界的你吗?”
“请告诉我吧,在你的世界里高三A班的结局,以及,那孩子的结局。”
……
“当然,你不会回信的。我知道的。这十几年来你从来没有回信过。”
“但是我还是想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无论你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晚安。”
呐,要不要给苦楽乃(Kurano)也发一条信息呢?下次用电磁场生成链接时,说不定就能发送出去?
求导君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想来想去不知该发些什么好,更何况发出去也只会是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算了。
也许,在未来,“The Pillowman Project”成熟了,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机器”被制造出来、投入民用了,他与苦楽乃就能够真正地再度见面了吧。
他期待着这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