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强,她是我见过最强的人。
努力运转自己所剩不多的自主意识,我如是想。
不知道研究所的人都对我做了什么,大概从我七岁开始,也许是八岁开始?我记得不真切。总之,从前几年开始,我的意识好像与我的行动割裂开来了。
我的意愿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好像正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在替我的意识做出决定。我就像一个借住在别人身体里的幽灵,与这个身体共通五感,可没有这个身体的操纵权,只能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这个世界。
可我知道,这身体原本是属于我的身体。
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我反复的尝试夺回身体的操纵权,又反复的失败。我决定放弃挣扎,做一个看客,看看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会替我做些什么。
研究所的人们总是在我身上鼓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有一次,一个医生模样的大叔拿刀在我的肚子上划些奇怪的图案,一刀一刀划出好几个凄厉的伤痕,血液从腹部一直流到大腿根,好痛。我想挣扎,我想喊疼,我想让那个冷着脸折磨人的大叔停手,但我做不到,我的身体不属于我自己,有其他的什么替我做出了决定。
我的身体毫无抵抗,嘴唇紧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好像我没有任何感觉一般。可我的意识能清晰地感受到刀身上彻骨的寒气和腹部不断传来的撕裂感。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总之,大概到去年,研究所的人们不再给我吃奇怪的东西,也不再拿刀剑切开我的皮肤。从那时开始,我发现我的身体变得惊人的厉害,我可以一拳打穿近三十公分厚的复合金属板,可以一跳跳六七米高,甚至可以一秒内跑到好几丈外。
研究所的人还给了我一把黑色的剑,这柄剑削铁如泥,切什么东西都像切黄油一样轻松。我就这样变得强大。可每当我击出拳头,挥舞黑剑,我就感觉心里一紧,好像我失去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反正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听到围在我周围的那些人高呼着「39号的各项适应性堪称完美,我们成功了」「这真是此世最强的战斗机器」「瓦尔兰德的蛮子们会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之类的话语。
原来如此,我叫39号?这是我的名字?还是说,这是这具身体的名字?
又有一天,我被一位大姐姐带出了研究所。我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太阳了。我看到研究所外侧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个又一个麻布口袋,隐约能从袋子的开口中看到人脸,其中有男有女,都和我差不多大。我看到有人把这些麻布口袋丢进大火炉里,我不明白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坐上马车,颠簸了几个小时后下了车。我看到一个大广场,广场中央架着一座略高于地面的大平台,平台装饰的像舞台一般华美,我记得我在被送来研究所之前见过舞台,就和这个差不多。
我看到台下站着一群人,他们衣着各异,有的光鲜亮丽,但大多数都穿的一般,个别甚至套着像囚服一样的贯头衣。我看到台上站着一小撮人,他们大多戴着闪耀的头冠,身着金银二色相间的长袍。他们微笑着向我招手。
我的身体自己走上了舞台,自己半跪在台上那些貌似高贵的人面前。无论是我,还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都不会说话。因为没人愿意花时间教我说话。所以,我就只能沉默着跪在那里。
台上那些人之中有一个特别显眼的老爷爷,他的长袍和头冠是金红相间的。他站在我面前,大声向着我,向着台下的人们宣布着什么。他接下来说的话我听见了。
「我在此以神选教诺伦塔尔教区总神官长的身份宣布,册封████为诺伦塔尔教区第一任勇者。」
中间有几个字我没听清,不过我知道他在说我是勇者。为什么突然就宣布说我是勇者?勇者又是什么?我不明白,是因为我现在很强吗?
老爷爷大声宣布我是勇者后,大手一挥,天上凭空出现了一枚金色的羽毛,晃晃悠悠地飘到我的头上后消散了,好像进入了我的身体。我这时便听得台下欢声如雷,像是在庆祝着什么。
台下的他们有的哭有的笑,奋力地往台上挤,想要多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疯狂。我艰难地穿过人群,上了马车,回到了研究所里。我又在研究所待了几个月。
一天早晨,天微微亮时,我从床上坐起,拿起靠在床边的黑剑,穿过窗户跳了出去。我一路跑啊跑,没一会儿就跑到了一座山谷中。谷里有花有草,还有一条小溪,景色很漂亮。
我反手握着黑剑,傻站在那儿,站了有几十分钟,等来了一个人,是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太多的小姐姐。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时,我就觉得她长得真漂亮。玲珑的身段,人偶般精致的脸庞,银灰色的长发闪着光,亮金色的双眸有着要把人吸进去似的魅力。
我没见过多少人,但我觉得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比她更漂亮。
我看呆了,我的身体没呆住。我冲向前去砍出一剑,在地上崩出个大口子。小姐姐躲开了,她好快,我都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后退的。我接着向前冲刺,这一剑照着她的脸砍过去,被她的左手挡住了。她的左手比我的剑还硬,一剑下去震得我虎口吃痛,我的剑脱手了,我整个人倒飞出去。
她不仅人长得好看,还很强,比我强多了。我这么想着,后脑勺突然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我感到痛,接着感觉好困。
我醒来,这时我才发现我刚刚好像昏了过去。我的剑不知去了哪儿,身体好像被魔法控制住了。另一个「意识」想挣脱束缚攻击小姐姐,试了好几下都挣脱不开,它好像也放弃了。
我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响,接着便看见了我受封为勇者的那天见过的羽毛。那天我只看见一根,今天则飘下来几十几百根。小姐姐的脸色变得不太好,苦着脸说了些什么,不过风太大,我没听清。
羽毛落地,我眼前一白,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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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记忆读着和惊悚戏剧似的,不把人当人,南边那些玩意儿果真不是东西。」
我什么都看不见,却听见有人说话。软软的,甜甜的,是那个小姐姐的声音。
「还以为是纯血人族,原来是半精灵。外表上真看不出来。」
「等等,你……」
小姐姐的话突然哑在了嗓子里,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的下一句话。
「可笑。」
「……喂,醒醒。」
她呼唤我,我忽然就能看见东西了。果然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姐,她现在在我面前。周围依旧一片白,脚下和头顶也是一片白,我和她就像站在虚空之上。
不知怎的,我不能动弹,另一个「意识」好像消失了,我只能杵在那儿看着她。
「我知道你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说不了话。我能读取你的意识,接下来我问的问题不需要口头答复,你在心里想就行,我能明白你的意思的。」
「这里是梦境的世界,我们现在在你的梦里。别问为什么能进梦里,这是我的能力之一。」
「说实话,你最后那个自爆式袭击挺蠢的。我啥事没有,你自己的肉体倒是被『真理之羽』消灭的干干净净。」
「我今天心情好,给你个机会。你想不想活下去?」
【……】
「别担心,只要你愿意,我保证你出去之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你的身体可能会和原来的不太一样,但那绝对是只属于你自己的身体,不会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到你。」
【真的?】
「真的。」
【那我想。】
「好吧,如你所愿,你很快就会出去。」
「你作为人缺少了很多关键的东西,我会尝试帮你弥补。」
「我不是你,能为你做的事情有限,更多的事情上还是得靠你自己。」
「开始吧。我以露娜·L·弗洛伦蒂诺之名起誓,赋予你新的身体、新的生命,赐予你我的记忆、我的知识。」
「啧,记忆和知识的量太多了,好像塞不进去……你的脑壳儿就这点容量?麻烦的要死,尽量拣点儿有用的给你吧。」
「咳咳,你什么都没听见,我们继续仪式。即日起,汝名为克萝伊·L(Luna)·弗洛伦蒂诺。」
「不论你的前半生如何幸福、如何残酷,那些都已是过往云烟。你将告别过去,继承我的骨血。」
「好了,今天起我就是你妈了!」
「开个玩笑,别当真。你听着,你不能就这样直接从梦境里出去,外头那个山谷已经被炸的渣都不剩了。」
「这么大动静肯定会有人过来看情况,你要是被发现了绝对少不了麻烦。」
「大陆上有不少我到处旅行时留下的传送法阵,我会用魔法把你送走。至于你究竟会被送到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留下法阵的地方都是有人烟的。」
「应该吧?个别坐标阵可能有点年头了,不知道那几块儿现在都是什么样,大概还是安全的吧?」
【小姐……嗯,我现在该叫你,妈妈?你不和我一起吗?】
「这个……」
「我暂时没法和你一起。你的肉体灰都不剩了,灵魂也同样受损严重。我又不是神,想治好你就得付出点代价。」
我其实不太懂她在说什么。谈话的气氛好像冷了下来。我注意到「妈妈」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她华美的金瞳中忽的闪过一丝青芒。
好眼熟,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颜色,可我想不起来。青芒转瞬即逝,在那碧绿的颜色完全泯灭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的心里一沉。
「噗,你那是什么眼神,别瞎想。你妈是什么人,还要你担心?」
「你可别认为自己欠下了我的人情,我们互不相欠。平白有个人跳出来说要当你妈,亏的是你才对。」
「你不是███,也不是39号。你是克萝伊,克萝伊·L·弗洛伦蒂诺,一个独立自主,为自己而活的人。」
「睡吧。现在,我作为你的母亲,为你祈福。再次醒来时,你的人生将只属于你自己。」
「愿你能够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