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太阳历1655年4月2日晨。
在这全新的一天里,住在东岸的人们将和往常一样,过着他们那略显枯燥但又充实无比的田园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纳塔伦不过是远离东西两座主大陆的一处偏僻岛屿,住在这里的人们亦不是什么传奇故事的登场人物,他们只会过着波澜不惊的每一天。
科尔契村的近百村民都拥有和昨天一样和平的日常。
除了德比和他的三个老伙伴。
德比早年丧妻,独子阿尔文出海未归。他的家里向来冷清,也就徒弟格雷戈里和酒友安东尼会来串门。
可4月2日这天早晨,德比不大的房间里却塞满了人:德比自己、铁匠安东尼、学徒格雷戈里和老修女菲尔丁·西利亚斯。格雷戈里和安东尼躺地上睡着了,德比靠在墙侧发呆,菲尔丁则拉了把椅子坐在房间内的那张床边。
差点忘了,还有个躺在床上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就是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原因。
菲尔丁修女昨晚被安东尼拽过来治这个眼看着就要断气的女孩儿,她不救不知道,一救吓一跳。菲尔丁发现,女孩体内的生命力疑似被某人或某物强行摄取了一部分,魔力则近乎枯竭,已经处于半只脚踩进棺材的状态。
菲尔丁吩咐安东尼去做点流食,又急忙念起惯用的治愈奇迹,从晚上十九点念到二十四点,可算是保住了这个孩子。之后,屋里四个大人两两轮班守着女孩儿,一直守到天亮。
坐在床右的菲尔丁·西利亚斯离女孩最近,她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这个漂亮到吓人的女孩身上。她注意到女孩的右臂伸出了被子,正准备把女孩的手臂赛回被子里,便发现女孩右手紧攥,似是握着东西。菲尔丁废了好大的劲才掰开女孩的手指。
虚弱的都晕过去了,哪来这么大力气?
菲尔丁这么想着,在女孩张开的手心里见到了一条吊坠,她便取来近看。吊坠带着体温,秘银制的锁链末端挂着一枚小小的宝石,宝石被雕刻成花卉形状。
菲尔丁认得这种花,其名为月季,在东大陆的不少国家都有种植。这吊坠工艺精细,尤其是那朵浑然若天成的绿白色宝石月季,澄澈的青绿中透着些微黄金光泽,几乎要人以为这是真花。
靠着墙的德比瞟见菲尔丁拿着的吊坠,开口道:「菲尔丁大姐,你手上这是?」
菲尔丁回道:「这孩子带着的。在手里攥的挺紧,睡着了都不肯放手。」
「我都没发现她手里攥着东西,许是我昨晚送她回来时太急了,没怎么注意。对了,能看出些什么吗?」德比又问。
「你看这朵宝石雕成的花。这花叫月季,是东大陆特产的品种。」菲尔丁轻咳一声,接着补充道:「另外,我猜这吊坠很贵很贵,把你们几个卖了都买不起的那种贵。」
德比听罢,刚准备回话,房内突然响起几声来自第三人的轻吟。这嗓音轻柔娇嫩,只能是属于年轻的女性。菲尔丁和德比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a……」
「awu……」
原来是床上的女孩醒了。只见她一手撑在床单上,一手扒拉着床板,艰难地坐起身。女孩尽力瞪大自己的眼眶,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hua……」
「hu、ag、ewo……」
她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艳丽的金眸死死盯着菲尔丁握着的吊坠。念着念着,女孩突然呆住了,又很快恢复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先是摇了摇头,又甩了两下胳膊,被子下的双腿跟着开始轻轻律动。
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张口发出「啊呜咿呀」之类的声音。「啊呜」了几下,她又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静静地坐着。
这一通操作把菲尔丁和德比整愣住了。
女孩呆坐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视线再次投向月季花吊坠。
「huan、geiwo。」女孩朝着菲尔丁,嘴里吐出几个比前几次清晰多了的音节。
这回菲尔丁和德比勉强听清楚了,这是在说「还给我」。女孩的语调很高,但语音黏黏糊糊、奶声奶气的,让人联想到没化开的糖稀。
菲尔丁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她觉得这句听似软糯的「还给我」实际上异常冰冷,几乎不带丝毫的感情波动。年纪小的孩子大多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言语间常有强烈的感**彩流露出来。
但小女孩说这句「还给我」时,她的发音就像机械一样精准,从词语的第一个音素缓慢而平稳地推进到最后一个音素,整个过程中完全没有变调。
「还、给我。」女孩再次以甜腻中渗着冷淡的独特声线说道。这孩子说话时表情也没什么起伏,活脱脱一个面瘫。
菲尔丁捏起吊坠的绳链,俯身将吊坠戴在女孩颈间。她还顺手理了理女孩身上的短袍,心想回头得给这孩子找点正经衣服穿。德比见女孩恢复的比想象中更有精神,快步凑到床边。
「孩子,你别怕,我们是想帮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吗?」菲尔丁挥手挡开了生得一副恶人脸的德比,轻声向女孩发问,一副生怕吓到女孩的样子。
「san……」
她咬到舌头了。
「三、十九号……不,不对。」
「我叫、克萝、伊,克萝伊·弗洛、伦蒂诺。应该、十岁。」名为克萝伊的女孩说起话来好像很吃力。她的舌头和打了结似的,再配上她那黏糊的声音,给人以奇特的低幼感。一旁的德比不禁怀疑这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女孩实际上是个营养过剩的四五岁幼儿。
克萝伊有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贵族、神职人员和取得了特定功绩的人才配有姓氏。结合克萝伊带在身边的精美吊坠来判断,菲尔丁认为克萝伊可能是东大陆哪个贵族家的女儿,因意外事件流落到那塔伦岛。
「别急,慢慢说。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你会在森林里?」菲尔丁问。
「我、不知道。醒来时就、看到、他,然后、我又、睡了。」克萝伊向德比努了努嘴。虽然她说话断断续续的,但发言思路很清晰,也能很好地理解菲尔丁的提问,智力应该没有问题。
「他叫德比,我叫菲尔丁。」菲尔丁拍了拍自己和德比,又转身指向地板上睡的正香的两人,「那边那两个,有胡子的叫安东尼,没胡子的叫格雷戈里。我们一起帮了你。」
「小克萝伊,你有家人吗?」德比忍不住打了个岔,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被菲尔丁嗔了一眼。
「家、人?」
「家、人,是、什么?」
「就是,额……」德比被问住了。
「你别听他的。我们换个问法,你之前住在哪儿,有没有叫爸爸或者妈妈的人?」菲尔丁重新接管战场。
「爸爸、不清楚,妈妈、好像、有。住——在?住在、是什么?」
「……那你知道你妈妈在哪儿吗?」
「不知、道。」
「你上次见到你妈妈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几天前,也、好像、是好久、好久前。」
「那个吊坠是你妈妈给你的吗?」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吊坠、上的气息、我、很熟悉。」
菲尔丁犯难了。克萝伊的记忆很混乱,根本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她不知道弗洛伦蒂诺究竟是个什么姓氏,亦不敢贸然带她去「可能」是她故乡的东大陆寻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充足的线索,短期内很难帮克萝伊找到家人。
「要不,克萝伊你先和我一起回教会?」菲尔丁试探道。
克萝伊不说话。她挺着那张巴掌大的小冷脸,默默地盯着德比看,看的老德比都有点发毛。
「她这是什么意思?」德比慌了神,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遭来克萝伊的冷眼暴力。
「你慌什么,她不是在凶你。这孩子在那塔伦人生地不熟的,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可能对她来说你比我更值得信任吧。」
「那她这是要住我这儿?」
「对。反正你儿子不怎么回来,让她给你当个伴,正好预习下以后怎么带孙子。」
「可我……」
「衣服我待会找人送来,你就别担心了。」
菲尔丁倒不留恋,她掸掉衣袖上的灰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立刻准备动身。她离开前顺便踢了安东尼和格雷戈里几脚:「都起来,在别人家地上睡的七歪八倒的像什么样子,散伙了,该干嘛干嘛去。」
「什,什么?小姑娘怎样了?」格雷戈里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开口就问。安东尼则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撑起身子抹了两下眼角。
「已经醒了。这孩子大病初愈,你们别在这里打扰人家休息。」不等二人回应,菲尔丁一手拎起一个,直接把他俩拖出屋外。余下的一老一幼目送三人离开。
「那我的意见呢……」德比对着三人离开的方向怀疑人生。
他出去猎肉吃能猎到个孙女回来,也是没谁了。
「在想、什么?」克萝伊拉了拉德比的袖子。
「啊?哦哦,没事,走神了。」
「我想、厕所。」
「茅房在那头,德比爷爷送你过去。」
德比抱起克萝伊,到厕所门停下。
「站得住吧小丫头。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
他轻轻地放下克萝伊,推了推她的肩膀示意她进去。克萝伊一动不动,一双冷眼对上德比的大脸。德比现在知道这姑娘只是不善口语外加面瘫,冲他甩冷眼也不是对他有所不满,而是有话想和他说。
「那啥,你不是要尿尿吗,进去啊,看我有啥用。」
克萝伊不说话。
「你咋了?」
克萝伊沉默。
德比疑惑不解。
「要、出来、了。」
「等等等,出什么?你等会儿???你不会要漏了吧!」
「你别傻憋着,赶紧进去啊!」
克萝伊不是个省油的灯。此时的德比有了预感,他往后的幸福人生大概会栽在这个一点都不客气、貌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