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星辰闪烁的银河,在枪火中燃烧沸腾。
背抵苍翠森罗之星,前方是疯狂的战场。
炽热的痛楚从每一寸肌肤传来,陌生的嘶喊声在耳边传来。
不详的光芒笼罩着钢铁的囚笼,意识在交错的光影中彻底模糊。
女子惊愕地不能自已,但震惊也只持续了一微秒——很快,战斗的记忆,以及战友的名字,坚持着的信念,所有的事物一件件在心中明晰起来。
涣散的眸光重聚在环形的观景屏上,前一刻还无处可落的手,自然地伸向了操纵杆。
她要保护自己唯一的朋友,挽救那颗濒于毁灭的星球——纵然在此一刻,魂归星海。
钢铁般的斗志在燃烧,她稚嫩的手,以娴熟之姿紧握住了寄托信念的战争机器。
“多洛莉丝,我的朋友,这就是我的宿命之剑....”阖上双眼,女子平静地呢喃。
但是,就在她几乎要这么确信的瞬间,越过了数十万光年距离的话语传达至心中:
————由“你”来代替“我”,去保护她。
————希望是很脆弱的,但是,你却很强。
最终的记忆切实传达到了。
女子的手,落寞地松开了操纵杆。
“对,是这样的,我....并不是....’我’啊。”她艰难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所有的激昂悲壮、惋惜和不舍,化作夺眶而出的眼泪,汇入盈满培养槽的营养液中。伴随着呼吸,一串气泡从水中升起,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隔着透明的舱壁,苍白的光晕在眼前闪烁。
分明是无机质的光辉,此刻却显得格外真实,初次感受光照的双眸有些刺痛,她不由地微微眯起了双眼,试探地将手伸向了闭锁的舱壁。然而,就在即将触碰的刹那,舱壁毫无征兆地打开了,营养液流泻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女子赤身裸体地走出了圆锥形的培养槽,将湿漉漉的金发掖过耳后,漫无目的地在数千平的金属大厅内游荡着。
她矢车菊般湛蓝的瞳眸略略扫过这大厅内的一切事物,最终落在了那些同样的培养槽上。这些东西有上千个,有规律地排列着。
沉睡其中的,皆是熟悉的面孔,甚至那位值得尊敬的舰长也在。
因为考虑到深空开拓部队的人员很有可能积累下重要的知识及技能,因此在最初出航的时候就设置了被称为“星桥”的特殊系统,可以通过其将人格及记忆数据瞬间传回储藏在生命研究所内的克隆体上,以实现知识与技能的回收。
这是非常合理的保全措施,没人会认为种事有什么不对,应该说这就是正确的做法。
但是,这个醒来的女子,却无法认同这件事——事实上,从苏醒或诞生之初,就会为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之中的人们流泪,这样的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异类。
眼泪又有什么价值呢?如果是遇到危险,因为恐惧而流泪,那是生物本能的反应。但是,为他人而流下泪水,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一遍遍地徘徊在上千个培养槽之间,最终确认了只有自己醒来的事实。
“对‘我’来说,大家应该是初见吧......”她落寞而宽慰地喃喃着。
当视线扫过墙壁的时候,硕大的红色字体撞入视野——N003。
结果,又回到了诞生之处吗?
“不,并不是回到啊。”女子摇了摇头,将这个恍惚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这只是她与艾丽卡(Eric)共同的故乡罢了。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如果说有的话,也就是关于遇到抚养者亚兰德的事情了吧。如今看来,那个从很久以前抱持着与这个世界不相符的热情的男人的确就好像是“父亲”一样——为她讲述故事,带回礼物,陪伴她度过了与其他人不太一样的童年,最终也期望着她能活下去。
但是,那与自己无关...也许是这样吧。
所有熟悉的记忆和起伏汹涌的感情,都不属于她,被寄托了那样贵重的话语,她没办法认为自己就是那位“艾丽卡”——这是给予消逝于星海的英灵们最大的认可与尊重。
彷徨和迷惘都只是片刻,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沉浸在愁思里,毕竟若是从这个“N003”研究所诞生的话,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逃出去。
这所位于母星“尼姆”的中央大陆北方都市的生命研究所,是军方所辖,专门负责提供装甲驾驶员、特战队员以及储备军官等岗位的素体,同时也兼负了深空开拓部队人员的克隆体备份。如果继续留在这里的话,等待她的必然是一系列的盘问及研究的协助工作,然后顶替艾丽卡在军中的职务继续服役。
对于研究所的整体结构,艾丽卡并不了解,冒然出逃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先采取合作的态度再伺机行事。但是,这就导致了有泄漏机密的可能——关于在深空中经历的一切,还有他们“离经叛道”的行径。
这实在是两难的选择。
干脆就声称是因为出了事故,才使用了星桥系统通过克隆体苏生,而其他人仍然继续着航行——不,行不通,毕竟只有自己醒来,这事故的概率也太低了,应该远低于估计值。
“算了,管他那么多。”她干脆地放弃了思考。
在绝境中让行动先于思考,去创造机会——这也是那位战士的经验谈。
她走到从大厅一侧,粗暴地从金属台上扯下了整块白色无菌布,器材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她将无菌布裹在身上,拾起了地上的三角架,凭着蛮力卸下一根尖锐的金属棒,目光投向了大门处,随即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虽然有着密码锁,但只是很常见的单扇门。
掂了掂手里的金属棒,她向着门边走去,用稚嫩的双手娴熟地翻转着金属棒,向着门缝全力斜插而去。
“呃、?!”然而那紧闭的门扉竟然自动打开了。
清冷的廊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镶嵌在墙壁上的指示灯不时地闪烁着莹绿的光芒,这条亮起灯盏的路途与主道相反,不知延伸向何处。对于这诡异的场面,女子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而就在她踟蹰不前的时候,那些指示灯仿佛催促似地加速闪烁起来,同时一阵“吱嘎吱嘎”的声响从道路尽头传来。
转头望去,一台型号老旧的圆筒形清扫机器人正逐渐靠近,那声音正源自它底盘下滚动的轱辘。当接近到女子的面前时,它停了下来,设置在顶端的摄像头一动不动地紧锁着女子的脸庞。
“.......这、这是什么玩意....”女子打量着它斑驳的外壳汗颜。
“你好!我叫希埃尔,希埃尔·兰格洛!”半晌,面前的机器人发出了极其中性化的合成音,“毫无疑问,你就是我重要的伙伴!”
“伙,伙伴?”女子端详着眼前造型过时的机器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但是,那个音节确实引起了她的注意——“兰格洛”。
享誉盛名的航天工业公司,同时,也是某艘值得铭记的船的名字。
“这幅样子,也难怪啦...”滚筒机器人似是困扰地旋转着顶部的摄影机,随即打开了腹部隔舱,伸出机械臂将一只可佩带在手腕的便携终端递出,“总之,先将这个启动。”
女子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那个小巧的器械,最终试探地按下了启动按钮。之后,终端竟然自动进行了一系列操作,微型全息投影仪闪烁片刻打出了一名少年的半身像。
不过,或许是少女也不一定...他华丽的浅红色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斜甩在身前,一双湖水般明澈的蓝色眼眸,微挑的眼梢和柔和的五官有着中性的美感。纤细的身体被紧紧包裹在藏青色的军装中,平坦的胸部和清瘦的肩膀也让人难辨其性别。
此刻,他正抱着胸,玩味地挑眉打量着自己。
总觉得有一种突兀的违和——没错,这副形象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太过完美,以至于给人一种如同雕塑的无机感,可偏偏又做出如此人性化的举动。
就是出于这种矛盾。女子默默下了结论。
“...希埃尔...吗?”她试探地发问。
“没错,你好啊,”希埃尔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艾丽卡’。”
“你...为什么你会知道!?”
“这没什么奇怪的吧,我们可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希埃尔满意地露出了微笑。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印象...”女子困惑地抿了抿唇,“抱歉,想不起来。”
“那是当然的啦,”希埃尔笑意更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边,“因为我们可以说从未见过面呢,至少你没有见过我——那个时候,我还叫做‘艾尔·图灵’。”
“....啥?”目睹着对方有些熟悉的动作,女子完全愣住了。
艾尔·图灵,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战斗巡洋舰“兰格洛”号所搭载的自主学习型人工智能。并且,曾经的它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十分可靠的——至少没有自我意识的它,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捉弄人。
“在波尔加附近的宇域,兰格洛....虽然我没能观望到最后,想必是战沉了吧。”希埃尔黯然地低下了头,“在那之前,舰长将大家的人格信息及记忆赋予了我,并且借由‘星桥’传回了这颗星球——这就是我,‘希埃尔·兰格洛’的诞生。”
“原来如此,想必那份夙愿也一并寄托于你了吧。”半晌,女子点了点头,“我们共同的愿望。”
“‘你的名字,为了纪念永眠于星辰的英灵。你的父母们,希望你成为一个有着自由灵魂的正直的人。’”希埃尔说着,露出了似是怀念的笑容,“在最后,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会觉得难以置信,这并不奇怪。”希埃尔“因为我是寄托了大家的存在,顺带一提,这幅样子,也是集合了大家的喜好所制作的虚拟形象哦....这些以后再谈,现在,我们先离开这里。“
说罢,它转动着可笑的轱辘,引导着女子向一条幽暗的通路走去。
一路上遍布着破旧的密闭门,有些已经合不拢,而即使是紧闭着的,希埃尔也轻易便将其打开。这条老旧的通路上笼罩着一股血腥味,愈是向前便愈发浓厚....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终的门扉——“废弃物处理厂”的门前。
大门敞开的一霎,女子愣住了。
她见识了地狱——虽然那是存在于继承的记忆中的事物,但依然令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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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被选择的生命,这个世界也并非没有先天就带着缺陷的孩子。
他们只是没机会走出这座生死往复于一夕的城塞。
一分一秒,苍灰色的敦实的建筑群落中,东方的牢笼“育成所”中会诞生数不清的生命,而西方的坟冢“废弃物处理厂”则有着无数人死去。
数千平米的空旷昏暗的场所中,宽阔的传送带上或是伫立或是瘫倒着成百上千的少年少女,而在那尽头则是巨大的搅拌机。飞旋的扇叶染满鲜血,空气中盈溢着腥甜的气味。
他们脆弱的身躯跌落悬崖,粉碎的血肉化为有机原料。
因为唾手可得,因为不够完美,所以这些生命是没有价值的——这个场所彰显着世界的根基,展示着人类能够凌驾于星辰并迅速扩张的要因。
女子湛蓝的瞳眸映射着这残酷的景象,有一瞬的震惊。
在传送带上,一名黑发的少女正木然地向着死亡的深渊前行,然而,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向着门的方向侧过头。
在那里,有着一名金发蓝瞳的女子,面容扭曲地望着这里。
少女琥珀色的瞳眸闪过一丝彷徨——她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站在传送带之外。
理所当然地,她也不明白,只要走下传送带就可以避免死亡,但却连这个也做不到——这个世界没有好与坏,只有正确或错误,被裁判为错误的她只能选择死亡。
眼前的景色在倾倒,她也将迎来结束。
但是,就在这个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起,就像被拔起的钉子一样,她的双脚从传送带上抽离。
“你们...不应该死在这里。”颤抖的话音在耳畔响起。
少女回首的瞬间,对上了女子的脸孔。晦暗之中,那双天蓝的眼睛明亮如火。
死亡的命运,是可以否定的事物吗?
不仅是这名少女,当那句话在寂静中响起的时刻,所有的孩子都向着女子投去了目光,而她也清晰地捕捉到了他们眼中的情绪——不解,但更多的是些许的希冀与渴望,那些黯淡的瞳眸中纷纷闪烁出一瞬明亮。
赋予自己记忆的那个人,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一种巨大的悲戚震撼了女子的心灵,她不由自主地向着一名少年伸出了手。
但是,仅仅是彼此的指尖堪堪擦过,那名少年不可遏止地坠入了深渊。
随着机器的嗡鸣,脆弱的身躯化作一蓬血雨。
“啊...啊啊啊啊——!!”紧拥着怀中的少女,女子声嘶力竭地发出咆吼,“希埃尔...让它停下来!停止!!”
“...抱歉,这个设施有着独立的控制系统,无法接入网路的话,即使是我也没办法。”便携终端中的电子音带着歉意,宽慰道:“艾丽卡,快带着她离开这里吧,现在我们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但是终有一日...”
那是合情合理的诚恳进言。
“不,我做不到,而且....”然而女子却断然拒绝了它的建议,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下,向着一旁的铁架走去,“如果要选择无情的道路,会愧对星海的英灵们。”她紧攥住铁架的钢构,猛踏住下端,以抵死之力撕扯,“喝啊啊啊啊!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做吧!!”怒吼之中,铁架分崩离析,她抄起一支粗硕的金属棍,迅猛地冲向了传送带,猛力一杵斜插而入。
随着“锵啷”一通脆响,整个传送带停了下来,冒出丝丝黑烟。
“.......”通过终端上的摄像器,希埃尔目睹了她粗暴的举动。
果然,即使有着相同的记忆和灵魂,她们也是不同的人。
这个女人,是如此的具有人性。
她所拥有的“过去”是属于“艾丽卡”的,虚幻而又真实的往昔的记忆。
以及从哪些记忆积累而来的,不会迷茫的意志。
想必她今后的道路必然是坎坷和艰难吧,但是,那一定会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
“要走了,抓紧我。”她轻声说着,背上少女向着门外冲去。
灰暗的天穹下,细雨斜飞,研究所灰白色的高墙在雨雾中绵延成一道苍灰的云霞
她飞奔的步伐踏过水洼,越过栅栏,飞溅的雨珠沾湿了她灿金色的秀发和面庞。
但是,那双矢车菊般湛蓝的瞳眸始终望着前方的道路。
纵使胸肺犹如撕裂般的疼痛,纵使呼吸已经不稳,纵使这具新生的躯体从未经过锻炼,没有值得称道的耐久力。
但她没想过放弃——因为,她所继承的,是战士的灵魂。
那个人,即使在群星中最黑暗的深处,面对数倍的敌人,也不曾放弃,一度跨越无数艰难险阻。
两人是有着共同的“记忆”的。
在生命的尽头,明明已经理解了作为“人”的唯一性,却甘愿将之舍弃——可是,在那同时,也一并寄托了重要的话语。
——由你来代替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正是这一通过星桥飞跃了数十万光年的请求,赋予了本是克隆体的自己,与她不同的“自我”。
“我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里。”女子抓紧了背上的女孩,许下承诺。
“....为什么这么做?”少女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踌躇和疑惑,“这是,犯罪。我作为驾驶员而生,却没有与之相符的素质,因此我是一个错误的个体,是不应该存在的。”
的确,如今的世界,是个没有善恶,只有基于理性的对与错的世界。
以极高的效率运转着,以极其冷酷的方式舍弃着。
“并不是犯罪,而是挽救。”女子反驳了少女的话,平缓地说道:”因为...你是唯一的,唯一一个。”
这个孩子,或许连‘挽救’的概念都没有吧,刚刚睁开眼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就如同一张白纸一样。
“意图留存错误的存在,这是不应该的,但是...无法理解,我竟然想同意你的观点。”少女闷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随即颈间传来一阵温软的磨蹭。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女子心底升起。
“我叫艾丽卡...艾丽卡.兰格洛(ELIKA)。”她对背后的女孩说道,“你还没有名字吧,那么,叫伊琳如何?伊琳.兰格洛。”
“伊琳...兰格洛?”女孩迟疑了一下,“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但是...兰格洛是什么?”
“那个啊,应该是作为姓氏吧。”艾丽卡说道。
“姓氏又是什么?我只知道名字是一个常时使用的代号。”
“嗯....是为了纪念某些事物吧,然后,同时也是传承。”
纪念永眠远于星海的英灵们,并传承向往着自由的意志。
要被继承的并不是战争的历史。
而是在那些历史的最黑暗处,也闪耀依旧的人性之光。
这就是“兰格洛”的儿女们,所要背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