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卫队对城镇各处的检查与修复工作后,艾达将亚尔带到了卫队指挥所中她的个人办公室,与两人一起来的,还有伊力特、第一分队长以及当时在场的第三分队士兵。
“伊力特,受伤的地方没事吗?”
伊力特胸部和腹部缠满绷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这让艾达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伊力特坐在放置在墙角的长椅上,低垂着头,苍白的脸上流露出身体伤势以外的理由所带来的痛苦。
“没关系……这件事,我非得在场不可……”
“……嗯,说的也是。那么,关于你以前的同伴,还有墓园中的尸妖的事……我从头说起,可以吗?”
艾达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将视线转向亚尔。在听说了亚尔的身份以及这次袭击的真相后,她就像是力气全被抽光了一样,看起来十分虚弱。
“只要保证你说的都是实话。”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所隐瞒的。”
艾达用手捻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要借此集中一下注意力。她想了好久,直到亚尔有些不耐烦了,才终于组织好语言开始说起来。
“首先是关于开拓者……也就是说,在法师们放弃修建高塔,同时也不再禁止他人进入之后,第一批来到这里的人。人员组成除了渴望永生的人之外,还有寻宝的探险家、进行考察的学者、一些佣兵和逃犯之类的。”
“也就是现在红水驻地的居民吗?”
“一部分是,红水驻地大多数的居民实际上是后来陆续到达的。开拓者们来到这个世界后感到十分兴奋,仅仅是第一层,就充满了各种未知的事物和无限的可能性。然而,对于不熟悉这个地方的人来说,危险甚至远超过机遇,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里就丧命了。在这个阶段,开拓者和高塔之民相安无事,偶尔还会从那里得到帮助。”
“这我知道,第一批人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离开这里。”
“总之在一开始,双方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但接下来矛盾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激化了。”
“你们做了什么?”
亚尔的话中很明显地带有某种偏见,但在这个情况下,艾达也没有心思去指出这一点。
“可以说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大部分开拓者都有长期居留的想法,我们便商议要在这里建一座城镇,然而这个想法却遭到了高塔之民的激烈反对。”
“理由是什么?”
“因为资源的问题。”
艾达双手交握抵在额头,语气里充满无奈。
“如果开拓者们建立了城镇,就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靠着从外界带来物资的维生,而是在这个世界开垦农田,采集各种矿产,高塔之民认为这样会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开拓者当然不可能因为有人反对就放弃,尽管收到了来自高塔之民的数次警告,依然自顾自地执行修建的计划。”
“为什么你们没有在受到警告的时候放弃?”
面对亚尔的质问,艾达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倒是一直在一边默默旁观的一分队长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废话,我们凭什么要放弃?连法师都不禁止外人进入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苦力,有什么资格赶我们走!”
一分队长的冲动发言让艾达惊出一身冷汗,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亚尔的反应,亚尔并没有发怒,闭上眼将愈发冰冷的眼神隐藏了起来,这反倒更令她不安。
“……然后就发生了战斗是吗?”
“……对。某天我们正在建造的时候,他们袭击了工地,我们这边仓促应战,好多人都战死了。他们取胜后并没有进一步动手,而是发出最后的警告,说如果我们不立刻离开的话,他们就会把我们全部杀死。”
“但结果是他们全被杀死了。”
“那是因为出现了‘英雄’——当然,对我们来说是英雄,或者用你们的话来说,仇人。不过我并不知道当晚的具体情况,所以没法详细告诉你。”
说到这里,艾达停了下来,用眼神示意伊力特,伊力特费力地继续说了下去。
“带队袭击的人……是我。那天晚上,趁着他们防备松懈的时候,我擅自带了一小队人,放火烧了他们的居住地……他们住的都是些布做的帐篷,我们守住峡谷的出入口,火一烧起来根本没人逃得掉……”
他双手抱着头,用充满痛苦和负罪感的微弱声音,讲述着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整个山谷都被火焰照红了,他们的怒吼和惨叫声不断传出来,我既不想看也不想听,可是我又不敢移开视线……有人冲了出来,我们就用弓箭射……有个人跑到了我面前,我亲手把他给砍死了,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他的表情……”
“够了!”
从上方的怒吼打断了伊力特的自白,他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觉亚尔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你是在说,你为了其他人,把这些辛苦的肮脏的责任一个人承担下来了是吧?很好!既然你这么有奉献精神,我就拿你的尸体去求洛克放过其他人,你没意见吧!”
“我知道的,我早晚会有报应……”
伊力特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只是拿死人一般毫无神采的双眼看着亚尔,这反倒让亚尔的杀意更盛。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向着伊力特割去,一分队长和卫兵们完全没反应过来,艾达距离太远无法制止,眼看伊力特就要葬身刀下。
然而,亚尔的话终究没有成为现实,有一个人捕捉到了他的动作,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亚尔转过头,愤怒地看着制止他行动的贝尔杰。
“你是什么意思?刚才我听你的话没有动手,现在故事听完了,责任也归清楚了,你还要怎么样?”
“那个,我……”
抓住亚尔的手臂时,贝尔杰只是凭着本能行动,根本什么都没想,如今受到责问,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眼看亚尔越来越不耐烦,他心一横,把自己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吐了出来。
“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你想报仇也很自然,但是当年的事也不能完全说是开拓者的过错吧!就算分队长做错了事,那毕竟也是为了帮助其他无辜的人啊,而且已经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了,你的同伴也不再是活人了,现在就算把他杀了,又能怎么样——”
“滚开!”
亚尔用力推了贝尔杰一下,贝尔杰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像是被碰撞的巨响惊醒了一样,一分队长和卫兵们纷纷拔剑怒视着亚尔。
“你到底要怎么样!别太过分了!”
“我们不会让你动伊力特先生的!”
“我只想杀他一个,你们非要找死的话,无所谓,我不介意多沾点血——”
咚。
比起刚才贝尔杰撞上墙壁的声音,这只是很小的响动而已,却令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和语言。艾达向着亚尔跪了下来,深深地弯下腰,令额头贴到地面。
“……这是什么意思?”
艾达直起身,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亚尔。
“我知道现在对你说一些道理也是没有用,争论谁是谁非也没有意义,我只想求你宽恕我们。”
“你想就凭着这句话让我放过他,你觉得有可能吗?”
“现在话语权在你那里,你所认定的就是真相,我们没办法提出异议。就算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得出公正的结论……可以吗?”
亚尔沉默了,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慢慢将匕首收回腰间,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离开了。走出指挥所时,他发现璃华正站在指挥所的门旁。
“……你一直站在这里吗?”
璃华轻轻点头,亚尔不禁有些内疚。
“为什么不回旅店呢?”
“因为亚尔看起来很让人担心。”
“是吗……”
亚尔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在璃华的头上抚摸了几下。
“我已经没事了,刚才用那样的态度对你,对不起。”
“没事,就好。”
璃华闭上双眼,感受着亚尔手心的触感,很开心似地微微笑了。
昏暗的走廊一直向前延伸过去,明明通道两旁每隔几步便绑着一对火把,却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范围。亚尔提心吊胆地走在其中,前方什么也看不到,回头望去,之前走过的路也都隐没黑暗中,让他有种再走下去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感觉。
实际上,在这个地方,不小心走错一步就会从世界上消失什么的,倒真不是玩笑话。毕竟这是被整个大陆所畏惧的最高法师机构——祭司殿中高阶法师的聚集之处。如果惹恼了哪位重量级的法师,像亚尔这种没有任何靠山的平民,存在的痕迹立刻会被抹掉。
“怎么这么慢?我等了很久了。”
不悦的声音从通道另一端传来,一名女子从黑暗中现出身形。她看起来约有二十多岁,纯黑色的长发绑成一束马尾辫,虽然是最高阶级的白衣法师,却不像其他法师那样穿着斗篷,而是一件类似于医师服装的宽松外衣,配上无框眼镜和抱在怀中的书籍,比起法师更像一名学者。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当然是给你指派工作。”
“……是什么工作?”
亚尔满怀戒备地发出疑问,若拉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走了过去。亚尔有些畏惧的后退,在两人之间留出一个他认为比较安全的距离。对于他这种反应,若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嘲讽似的冷笑。
“你怎么这么害怕我?”
“你把我抓到这里来,还让我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契约……”
“抓你?明明是把你救出来才对啊。我把你这个被全国通缉、又冷又饿窝在街角快要死掉的小子带到这里来,你应该要感谢我。”
若拉又向前走了几步,这次亚尔虽然还是身体微颤,但没有再后退。若拉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冰冷的笑容也变得柔和了点。
“这就对了,好孩子就要乖乖听长辈的话。”
“……我不是小孩了。”
“是吗?你今年几岁?”
“十四岁。”
“呵……这不完全还是小孩子嘛。才十四岁就敢随便夸口,可别太小看大人了啊。”
明显带着轻视的发言,让亚尔感到很不高兴,他小声作出反击。
“什么大人,你不也就最多比我大四五岁而已……”
“……喂。”
若拉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下来,饱含怒意的笑容让亚尔顿时全身僵硬。
“不可以提跟年龄有关的事哦……明白了吗……?”
“是、似的!我兹道了!”
被吓得连声音都走调的同时,亚尔在心中再次确信了一件事,绝对不能得罪这个人。
“啊,不知不觉间到了呢。”
“咦?”
亚尔四处张望,怎么看这里都只是和刚才一样的通道而已,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到了’是指……?”
“你等一下。”
若拉放开亚尔,将耳朵贴在走廊的墙壁上,用手轻轻拍打墙壁。
“应该在这附近……哦,找到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伸手将旁边放置火把的台座向左拧转了九十度,她面前的墙无声地向两边滑开,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房间。
“为什么会有这种机关……”
亚尔好奇地询问,若拉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住在这的人有点怕生,平时不怎么喜欢见人。”
她说完便走了进去,亚尔急忙跟在她身后。走过暗门后,首先看到的是一间类似于书房的房间,但除了书柜和桌椅之外,也放置着壁炉和烹饪用的铁罐,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亚尔下意识地感到,住在这里的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怪人。
“那个……请问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要照顾某个人的生活起居。”
“住在这里的是谁?”
若拉没有再回答他,而是走向房间深处,推开通向卧室的门,亚尔连忙跟了过去。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与书房毫无修饰的风格完全不同,卧室就像是亚尔以前在绘本故事中看过的公主的房间一样,整体呈现出粉红的色调,各处都挂满了制作精巧的可爱装饰品。房间的中间放着一张附有顶盖和纱帐的大床,房间的主人正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房间的两人。与整个卧室经过复杂修饰而呈现出的可爱风格不同,她身披单调的白色斗篷,双手握着一根木质法杖,唯独那如工艺品般精致美丽的容貌和周围的环境十分相称,让亚尔想起摆放在橱窗中的人偶。
“若拉,这是谁?”
声音十分清脆,却称不上悦耳,因为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平静声音,怎么听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就是我上次说的新的仆人。”
“这样啊。”
她放开一直握着的法杖,向亚尔轻轻招手。
“过来,靠近一点。”
亚尔十分紧张地走了过去,她向左歪了歪头,接着又转向右边,从各个角度仔细打量着亚尔。
“亚尔。”
“是!”
她忽然开口叫出亚尔的名字时,因为过度紧张,亚尔一下子绷直了身体,用必要程度之上的音量大声回应。
“三股辫,是怎么编的?”
对于这个与现场气氛完全不相符的问题,亚尔只能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亚尔与祭司殿的最高领导者,大法师艾莉耶尔的首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