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茗珠姐很反常。
从早晨到中午,蜷缩在被窝里的茗珠姐都一声不吭。
临近正午的时候小枫姐来到温泉店,问我大致情况后就让我去街上散散心。我也不好拒绝,留那儿看样子只会碍事。
本想中午回小雅家蹭饭吃,路过一家铁板烧店时才发现兜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沓百元钞。顺着铁板烧店里散发的诱人香味,我迫不及待地找个空桌坐了下来。
“哟~小哥,您这位子坐的巧啊~”
我正低头看着菜单,忽然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瞧,俏皮亮丽的火红色短发——妘菲儿正从轮椅上腾空飞到我对面的空位上。坐她旁边的是阳光少年林家洛。
要说心境的转变,我不知道是茗珠姐这两天的变化大,还是遇见毕方妘菲儿后我的变化大。从初次见到妘菲儿展示灵力时的恐惧,到现在能和她泰然相处,人真是个善变的动物。
“菲儿姐,我不明白你的话啊。”
妘菲儿双手捧着面颊对我撇嘴坏笑,林家洛则闷不吭声地低头划着另一份菜单。
“你看你座位旁边是不是有个包包?”
我扭头看了下旁边椅子上,确实放着一个和皮椅一样黑色的单肩包。原来不是菲儿姐故意捉弄我。
真是尴尬。
“这样吧,算是答谢菲儿姐的,这顿饭我请。”
“小知知有什么好谢我的?嘿嘿~”
“一言难尽。”
“哎,真拿你没办法~~洛洛,听见没?这顿饭小知知请,你可着劲捡贵的点啊!”妘菲儿伸手一把抓走放我面前的笔和菜单,坏兮兮地挨个念着较贵的菜品。
铁板烧店不大,装修环境很好,所以不一会就坐满了食客。
“喂,小知知,你钱够不够啊?丑话说前头,我点的可都是进口肉哦~”
“再贵还有神户牛肉贵?”
前天晚上日本雪女给茗珠姐做的料理中就有神户牛肉。真后悔当时没尝尝那几千块一公斤的牛肉有何与众不同。
“神户牛肉,唉?我瞅瞅哦......这里有啊!来几份?”
“菲儿姐,我错了!”
“嘁......小知知真抠门。”
这不是抠门不抠门的问题。我也没有一张张数兜里被放了几张钞票,大致看了下估计十几张。而且,我还打算拿工资后还给塞钱的人。
上菜后,长方桌面被摆的满满的,桌头还单放了一个架子。铁板上也摊满了蔬菜肉片,妘菲儿一口口往嘴里塞,吃的很是开心。估计一旁面无表情细嚼慢咽的林家洛和我的心情一样:美女都是吃货?
“你们俩怎么不吃啊~洛洛,来,吃肉,吃肉~小知你也别客气啊!反正是你自己的钱~嘿嘿”
我终于理解当年我那土豪初中同学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同学的感受了。要是能联系到他,我肯定会真诚地道歉。
其实我是不喜欢进烧烤或火锅店的。虽然味道可口,但是每次吃完都会沾一身气味极重的油烟,离很远都能闻到。记得有一次和同学吃完火锅坐公交车,本来后排座位人很多,但我们几个往那一站,有不少敏感的女生二话不说捂着鼻子就往后门走。留下的空位被我们乐呵呵地坐了,可心里总不是滋味。
谁特么没吃火锅啊?至于表现的那么敏感吗。
话说回来,我是挺讨厌在公共场合吃韭菜馅面食的人的,但早上经常看到一些妹子旁若无人地大口嚼着包子或蒸饺,那种味道不见得比残留火锅味烧烤味好哪儿去。
“为什么又和人类在一起?!”
我们三人正边吃边聊着祭奠的事,忽然一位同样拥有火红色长发、扎着双马尾的身材高挑的美少女怒气冲冲地疾走而来,对着尬尴不已的菲儿姐大吼。
“为什么?你回答我啊!”
菲儿姐紧闭双眼,后靠着椅背沉默不语。
紧随少女身后的是两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两人好像也没料想到双马尾少女会大发雷霆。再一旁不停地劝说少女离开。
双马尾少女见菲儿姐不理会她,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和低头颤抖的林家洛,紧握双拳,一副要揍我们的模样。
“信不信我一把火烧死你们!”
“闭嘴!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菲儿姐听到少女威胁我和林家洛后,愤怒地与少女对视。
一阵沉默。
“怪物!”少女冲着菲儿姐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扭头就走。其他两位临走前倒是有礼貌地微微鞠躬以表歉意。
双手掩面的菲儿姐一定熟识那人,而且也拿她没办法。只是,目睹这一突发事件的我看的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那人真没礼貌。”我试图打破这一尴尬氛围,也顾不上怎么措辞了。
菲儿姐端起果汁,小口**,脸上的笑容十分忧伤。
林家洛始终低着头,双手撑着腿部,全身瑟瑟发抖。
“怪物。嘿~怪物.......”
我能明显觉察到菲儿姐在强忍着某种情绪,却不知如何去安慰。
菲儿姐在自嘲,因为刚才少女的那个无礼词汇。
“小知知,你肯定以为因为毕方的原型就是一只单腿的火鸟,所以变成人形的我也是单腿的~”菲儿姐声音颤抖着。
难道不是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认真听菲儿姐诉说。
“我以前可是有两只腿的。嘿~”
“姐......”林家洛似乎不愿菲儿姐提到这些往事,单被菲儿姐示意“没关系”。
(为了叙事与阅读方便,以下片段为妘菲儿自述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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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保持人形时拥有完整的双腿。当然,都五年前的事了。
刚才那位少女是我妹妹——嬴妘儿,今年十五岁,是只朱雀,也就是火凤凰。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我妘姓的毕方,亲妹妹却是嬴姓的火凤凰?
你应该知道,灵界里的联姻还是以同类为主,比如婚姻双方都是神鸟,这样才能保证后代有几率完全遗传一方祖辈基因。我父亲是妘姓的毕方一族,母亲则是嬴姓的朱雀,所以,我和妹妹妘儿分别继承了毕方和朱雀的基因。但终归都是火鸟。
妹妹妘儿之前和我关系非常好,很是倾慕、依恋我。不是我自夸啊,当年我在灵界可是出了名的美少女,和小枫茗珠她们几乎每届都是选美比赛的前三名。嘿嘿,现在去参加的话就有点够呛了。
五年前,我迷恋上了登山,独自游遍了灵界现存的所有名山。不能满足,于是我计划着前往人间的山川游玩。
年轻时应该去远方。
“ 青春,就应该像是春天里的蒲公英,即使力气单薄、个头又小、还没有能力长出飞天的翅膀,藉着风力也要吹向远方;哪怕是飘落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也要去闯一闯未开垦的处女地。”这是一位人类作家写的话。
也许是因为我是飞鸟一族,所以骨子里就憎恨被束缚,尤其是被束缚在一个狭窄的牢笼里。
你问我讨厌灵界吗?
当让不会!这有我最亲爱的人,最享受的生活方式,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但是,年轻的我想要翱翔在更加广阔的天空。
没有结界之类的禁锢。
那时候,家里人非常反对我只身一人去人间。妘儿倒是死缠着我让我带她一起去,可长辈们以“人心险恶”、“单身美少女会被盯上”等天花乱坠的理由劝说我。
某天夜里,我趁家人都熟睡中,偷偷打开了前往人间的结界,前往那座人间名山。当然,我没有带上一直抱住我睡的妹妹。
我不是第一次到人间玩,之前父亲带我去过几次。虽然行为很低调,与人类交流时也小心谨慎,但通过网络我研究了很多与人类相处的方法。
害怕?兴奋?我也忘记当时是哪种心情占主导了,总之,一个人在人间奔波很是刺激,尤其是有某种目标。
忘了告诉你,五年前我留的是长发。你猜我去人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回答错误。
不是剪发,而是到戴着帽子去美发店染发——把天生的红色染成了黑色!
嘿嘿,因为我听说那个年龄要是一头红发,会被当作不良少女的。
满怀期待,散着飘逸的黑色长发,我自信满满地来到那座名山。
当时我刚从山脚出发没多久,就因为不适应人间环境,突然渴的要死,自己包里的水很快喝完了。周围又没有商店,我自己坐在一处小瀑布下的石头上发呆,就差冲过去畅饮山泉了。可那水不干净,我又怕喝坏肚子。
快要虚脱的我费力地蹬着石阶,努力往半山腰休息区走。就当我眼冒金星快要后仰倒下时,一个羞涩的小男孩拿着一瓶水递给了我。
没错,就是我可爱的洛洛酱——我遇到了林姓夫妇,以及他们十岁的儿子林家洛。
原来一直走我身后的林家夫妇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翻包找水瓶,看着山泉两眼放光的事。
我接过水瓶就一饮而尽,林夫人看我渴那么狠,又面带笑容地递给我一瓶。
真是没有料想到人类会这么友善。
我在网上看过你们人类的新闻报道,据说坏人会下**把无知的人的双肾取走。看到眼前善良的林姓一家人幸福的模样,怎么都不像会抢钱劫色的坏人。我心中那种独来人间的焦虑感一下就消失殆尽。
在林先生他们的邀请下,我们结伴爬到了顶峰。一路上欢声笑语,还拍下很多合照。我现在都一直珍藏着。
临近傍晚时,我又跟着林姓一家回到半山腰一家靠近山林的旅馆休息,打算第二天早起再去山顶看日出。
事情的转折就在这天晚上。
美美地吃完山林特色晚餐,我们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半夜,客人都在熟睡中,一场大火突然降临。
火灾是从厨房发生的,由于夜里无人看守,三层的旅馆楼又是木制为主,大火很快吞噬了一楼,并向二楼急速蔓延。
一时间,旅馆内哭喊声、爆裂声混杂在一起。恐怖,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场景。
没见过这种场面,虽然自己是火鸟,但惊慌失措的我化作毕方后只是蜷缩在二楼走廊里,眼睁睁地看着绝望的人类从眼前经过,再消失。
不少人选择从窗户跳下去,但是,一楼的火舌已经蔓延到屋外。
混乱之中,我看到了林家夫妇披着湿被子从三楼走下,试图下楼冲过火海逃出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大块燃烧着的木板从天花板重重地砸向他们。
我急忙飞向他们,化作人形后掀开湿被子——林氏夫妇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誓死支撑的身体下是号啕大哭的小洛洛。
我没有时间作出其他选择,于是私自打开了结界,把小洛洛暂时带到了灵界。
洛洛因为哭的太累,一直在沉睡之中。在灵界没呆多久,我又把他送回了旅店外的人群中。
我本以为自己做得事不会被发现,但是,等我回到家时,灵界管理者姬家早就派人过来了。
宇宙万物都有其准则。比如你们人类杀人放火是违法,坑蒙拐骗也是违法,都会受到应有的制裁。
我知道私自打开结界带人类进灵界的后果。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严重?
我会说我也不知道。
可是,法律就是法律,无规矩不成方圆。约定成俗的戒律,别人不去触犯而你好去触犯了,不管怎样错的就是你。
没有求情。
没有仁慈。
没有反抗。
我被好朋友小枫亲自施以天罚——作为违反戒律的代价,我化作人形时失去了一条右腿。
我不后悔救洛洛。我也不会恨灵界的戒律,更不会恨小枫。
年少轻狂?还是虚张声势的倔强?
我想都不是。
有些事情你若不去做,你会遭受内心的谴责。自我灵魂的鞭挞比起外界制裁更是一种煎熬。
你们人类社会今年世风日下,“扶不扶”、“挟尸要价”的道德沦丧行为要是放在灵界不知道被五雷轰顶多少次。
当然,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准则。而我,不会嘲笑别人的冷漠,也不希望其他人对我看似幼稚愚蠢的行为指指点点。
不强求别人,不强求自己——所以我现在依然能微笑地面对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可是,妘儿恨我。她恨我偷偷地离开,恨我和人类有牵连,恨我失去的右腿——恨我在她心中不再完美无缺。
但她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怪她。
小知,希望你也原谅之前妘儿的无礼。她一向温柔贤淑,只是,一提及我过去的事会立马崩溃黑化。
这次来陪洛洛,也是瞒着她的。所以她不顾形象地暴怒是因为我有错在先。
如果你能和她交往——我不是说谈恋爱哦——你会发现她的很多优点。
她是个好妹妹,但我不是个好姐姐。
也许你会问:这次带洛洛来灵界不会受到天罚吗?
并不是所有人被带到灵界都会受到惩罚。一个字——缘。
五年前,我和洛洛无缘,受罚后既是有缘。
人类来参加盂兰盆会也是要缘分。
一般来说,人类死后,灵魂会在七月十五这天回到自己故乡看望亲人,也就是人类传说的“鬼门关大开”。但可惜的是,活着的人看不到他们。
而在灵界的望乡,各种神族精怪死后的第一年,都会出现在盂兰盆会上与亲人团聚。在这之后便也永远没机会了。
洛洛和我有缘,和灵界亦有缘,他父母的灵魂也有机会出现在灵界的盂兰盆会。所以,我调查了很多关于当年火灾的资料,找到了寄养在叔叔家的洛洛。去见他时,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而且他目睹了我从毕方变成人形的过程。
于是,我得到了他的许可,把他带到了望乡来见父母灵魂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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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洛趴在桌上哭泣——不是软弱,只是正常人的情感宣泄。
菲儿姐抚摸着他的后背,表情淡然——坚强地近乎于无情——但我相信她只是不愿把自己的痛苦放大给别人看。即使是哭,她也会一个人偷偷地哭,不乞求别人的理解和怜悯。
而我,无言以对。
说到底,灵界的神族精怪也是感情生物,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经历生老病死。我想象不出承受天罚时菲儿姐的从容,感受不到行刑者小枫姐的悲痛,理解不了林家洛泪水满盈的心。
但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一个我曾不相信的名词——牢牢困绑在尘规凡矩上的命运。
我真希望没有救你——
即使那晚的茗珠姐如是说,我也不会怪怨她。因为我至今没考虑过她为了救我而遭受的“天罚”有多残忍。
“小知知,我想你误会茗珠了。”情绪稳定下来的菲儿姐无奈地看着我。
她用了读心术。
“这次带你来灵界,茗珠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不是因为她们家有钱有势,而是你们有缘在先。说不清的缘分。”
我没有资格误会茗珠姐。
人渴求付出后的回报,有时甚至成为苛求。但身为美人鱼千金大小姐的茗珠姐会索要身为凡人的我的回报? 不可能。
我想起传说中关于鲛人的故事:
海里的鲛人善织鲛绡,上岸卖鲛绡时会求居人类家中。鲛人知恩图报,回海之前,鲛人会对着主人家的水盆哭泣,直到盆里装满珍珠。然而,一些贪婪残暴的人类利用了鲛人善良的天性,待鲛人哭出一盆珍珠后本性毕露,这些人会把鲛人所在家中,逼其继续哭泣。泯灭人性者会一片一片拔掉鲛人身上的鱼鳞——犹如十指连心,每被拔掉一片鳞,鲛人都会痛不欲生。如此反复折磨,直到鲛人哭出血水,或者含恨而死。
美人鱼。
被救之人。
告别妘菲儿时已经傍晚了。
夕阳下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形形色色的人,究竟有多少是带着沉重心情迎接盂兰盆会的?
心情低落地向温泉店走去。
我第一次觉得这里的环境如此压抑。
刚走到温泉店门口,倚靠在台阶上门柱旁的姬辰哥就对我说:你以后不用来了。
倒霉,霉事真都是接连不断地发生的。
“我被炒鱿鱼了?” 我没声没气地反问他。
“不是,怎么说呢,有位客人不想见到你。”
“茗珠姐?”
“是。不过放心,你没做错任何事。茗珠让我给你三万块当工资。接着~”
刚说完,姬辰哥就扔个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心里忐忑不安,我鞠躬双手向前把信封又呈给姬辰哥。
“对不起,辰哥,这钱我不能收。”
“我说你这小孩怎么这样!你不收我也不好想茗珠那丫头交代啊!”
“辰哥,你一定知道事情真相,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辰哥一脸愤怒地抓走信封,向屋内走去。
我不明白他为何生气——就像我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
......
那个可能改变我一生的真相迟迟未到。刚开始是好奇,现在却非常的抵触、厌恶。
我相信,如果不是在海边出事,我的人生会按部就班的展开,一个不受命运摆弄的人生,一个不束缚在缘分上的人生。
讽刺的是,已发关键事件不留余地撬动了命运的齿轮。从此我的人生班车只会在既定的轨道上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