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
我没有资格指点小枫姐的做法，但作为知情者，我想把这句话说给她听。
拖着沉重的步伐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我来到了先前小枫姐说的车站。
据我所知望乡只有一个站台，就是以前接千夏的那个。
而这一次坐在长椅上等我的是小雅。
没有路灯，只有淡薄的月色，小雅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她没有注意到我来了。
“怎么是你？”
走到小雅身旁，我的声音让她猝不及防地吓到了。
“啊！吓死我了，原来是小知呀......”小雅白色连衣裙外套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和晚饭时穿得不一样，好像是特地换了衣服过来的。
“小枫姐呢？”我疲倦地坐在她身旁，仔细观察着她的打扮：还有一个小背包，难道小雅要去外地？
“她去我住的地方了。”小雅轻声回答。
“她还来不来？”
“不来了，她让我送你走。”
“送我走？”
“嗯......送你走。”小雅紧张地攥着手机，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地面。
“送我去哪儿？”我愣住了，感觉事情发展太仓促。
“回家。回人间。”小雅鼓起嘴轻吐一口气，然后目光柔和地与我对视。
“现在？为什么这么突然？”我是巴不得离开望乡这个压抑的小镇，但不想走得那么突然。礼貌性地和认识的人一一告别还是要做的，说不定这一走真成了永别。
永别？刚才小枫姐临走前好像对我说了这俩字。
“姐姐大人的决定。”小雅撇了撇嘴，无奈地说。
“可是我还没和千夏她们道别啊......”
千夏，茗珠姐，姞先生，辰哥......小枫姐连句说“再见”的机会都不给我？
“小知，对不起......”小雅突然捂脸哭了起来。
“什么对不起？”
“千夏她们已经忘记你了......”
听小雅这么说我立刻意识到：小枫姐终于也把我存在从她们的记忆中抹杀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紧攥拳头撑着腿，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嘟——
夜色中一辆白色小巴士缓缓驶来。
是时候出发了。
我默默地站起身，看了眼还在啜泣的小雅，心里阵痛。
“再见。”我努力挤出这两个字，然后转身走向车门。
“等等，我送你走......”小雅一手拉住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我自己就可以了。”虽然我不知道这辆巴士会载我到哪里，但我不愿意再看到小雅伤心的摸样。
“我回到家里后姐姐大人肯定也会消除我的记忆......让我多陪你一会儿吧。”小雅泪光楚楚地哀求我，我的鼻子瞬间又酸了。
“好，上车吧。”我和小雅登上了巴士，出乎我意料的是驾驶座空无一人。
无人驾驶的智能车？
我冷笑了一下：毕竟是灵界，这里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了。
车内也是空荡荡的，乘客只有我和小雅。我们找了一个靠后的双人座坐下，一声不吭地等待着发车。
嘟——
一声鸣笛后，巴士关上了车门，然后缓缓倒转前行。
车窗外漆黑一片，除了月色下朦胧的林影，完全看不到其他东西。
小雅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她目光呆滞地盯着车窗外悬在半空的月亮，若有所思，若有所念。
“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呀。”我用调侃的语气对小雅说，希望她能开心一点。
小雅扭过头对我苦笑了一下，然后又转回头盯着窗外月亮。
月光倾洒在小雅美丽精巧地面庞上，凝眸柔情似水。她会永远活在我的梦里，可我注定会被她遗忘。
“我有时会很羡慕你们人类。”小雅淡淡地说出这话。
“为什么？”
小雅微扬嘴角，略带忧伤地笑了笑：“因为我觉得你们活得很真实。”
“你不喜欢灵界的生活方式？”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能说是习不习惯。小知，你喜欢这里吗？”
“一开始很喜欢，后来很讨厌，而现在又稍稍喜欢上了。”
比起快乐的记忆，痛苦的记忆往往更让人刻骨铭心，回想起来更有味道。在我眼里，望乡是浸浴在苦闷中的小镇，但正是因为这苦闷的氛围，才让我更加留恋它。
“真是奇怪的想法~”小雅故作鄙夷地说，反而露出了可爱的表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倒是觉得人间繁杂的事更多。”
如果让我选择，我更希望留在望乡。我讨厌尘世蝼蚁般的生存方式，讨厌为生活所迫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如果这个世上只有轻松快乐，岂不是像只有一种颜色那样单调乏味？”小雅冷不丁地说出这句富含哲理的话，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可能是因为每个人理想中的生活节奏都不同吧。我觉得望乡的从容不迫地慢节奏生活更适合我。”我狡辩道，但也是心里的真实想法。
“哪怕是活在不近人情的规则之下？”小雅认真地反问我。
“任何地方都有其生存法则，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反而觉得人间的条条框框更多，多到像枷锁一样牢牢地禁锢在每个人脖子上。”我如是回答她。
“哪怕是被莫名其妙地被消除存在，消除记忆？”小雅继续严肃地追问。原来她也在纠结小枫姐消除别人记忆的行为。
“如果是迫不得已的做法，我可以接受这些。”我撒谎了。我怕小雅过于纠结。
“是吗？呵呵......”
小雅语调冷得像小枫姐一样。一对姐妹的性格给人感觉是迥然不同的，但又在某些地方惊人的相似。
如果灵界的权力继承者是小雅，她又会怎么处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
突然间，巴士快速驶入刺眼的白色光芒之中。
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时，巴士已经停在一栋住宅楼下了。
趴在车窗向外看——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楼屋，熟悉的气味——这里是人间，是我家楼下。
我不知道刚才巴士发生了什么，貌似穿越了时空一样，从望乡到我家竟然只用了半个小时。
小雅低着头沉默不语。
该说再见了。
“小雅。”我拍了下她的肩膀，她不情愿地动了下身体，仍然不抬头看我。
“小雅，我到家了。”
沉默不语。
“是时候说再见了。”
沉默不语。
“再见。”我无奈地说出这俩字。心想，一切都结束了，对小雅来说痛苦也只是短暂的，她回去后等待她的是记忆的消除。
“如果我是人类女孩，你会喜欢上我吗？”
在我迈步下车门的那一刻，小雅站在座位上对我喊道。
“如果我也是精怪男孩，你会喜欢上我吗？”我心如刀割地反问她。
小雅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回答：“我想不会。”
“但是我会。”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以何种表情回复她了。但不会是尴尬。
“再见。”小雅和我对视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再见。”我把手插进裤兜里，佯装轻松地跳下车门台阶。
不要回头——我努力说服自己径直地走向楼道。
结果我还是不争气地回头了，我想多看小雅一眼——
消失了。
巴士连同小雅刹那间凭空消失了。
这并不是一个仓促的结局。
真的像是做了一场芳醇的美梦，美妙地难以用言语描绘它的全貌。
虽然梦境戛然而止。
明年的盂兰盆会，小雅会不会陪千夏一起在忘川河畔静候？也许她们也会一瞬间在彼岸花田看到我的身影。她们会觉得幻影很熟悉，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是谁。
那里的一切一切都如云遮雾绕一般迷离。但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什么，而且我清楚：她们也在看同样的风景。
我想把在灵界的经历说给姐姐听，说给大辉听。
他们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一定要说出来，哪怕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我也要把这个梦境展示给他们看。
或许我真的是在痴人说梦。没有灵界，没有望乡，没有盂兰盆会，没有小雅千夏她们——一切都是我逃避现实的妄想。
但是——
“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路时，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辩的‘或许’。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这一瞬间，而这也只是与我们擦间而过。”
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
我轻轻地敲了敲家门。
“来了——这么晚了是谁啊？”
屋里传来姐姐亲切而熟悉的声音。
“姐，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