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夏目。让你降生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是妈妈对不起你!”
把我搂在怀中的母亲在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不停地道歉,我感受到了肩上传来的她手臂的颤抖——她紧紧握着的那个刚寄回家的包裹,就仿佛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时侯,我还只有六岁。
“夏目,听妈妈说。还有几个月,妈妈就得去另一个世界和爸爸见面了。以后的日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可是,妈妈呀,那还是只有六岁的我啊。
我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妈妈,我也要去!我也想去找爸爸。”
母亲有些呆滞地望着一脸无知的我,又失声痛哭了一阵。
最终,在稳住情绪后,她非常勉强地在我面前露出了一个大人的笑容。
“不行的,夏目。”
“你的大脑没有发育成熟,现在还不能进行转移实验。等你成年的那天,到时候,我们一家就可以团圆了。”
“来,和妈妈拉个勾勾。”
“呜呜——可是,妈妈,我不想离开你。”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曾经以为,那时候的她就是我的全世界。
“对不起,夏目。妈妈啊,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不能再照顾你了。”
“都是妈妈的错,要是——我没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我愣住了。
那个时候的我,听到了身体内传出的像玻璃破碎一般的声音。
我突然不再哭泣。
甚至开始认同母亲的决定。
是啊,要是你没把我生下来……
我一定不会如此地厌恶这个世界吧。
强烈的窒息感让我猛地睁开眼。
我大口喘息着,堵住的鼻腔、湿漉漉的面容还有脸颊与枕头间冰冷的触感让我顿时明白了现状。但半梦半醒的状态仍让我浑身麻木,我呆滞地躺在休眠舱中,凝视着银白色的舱板,叹了口气。
又做了相同的噩梦,但是,还是没办法习惯。
它已经成为了烙在我灵魂上的疤痕。
我的母亲在我不到七岁的那年就抛下我去了“净土”,现在想来,已经有十七个年头了。在这十七年,我拼命地在这恶意满满的世界中苟活了下来,但残酷的战争还是带走了我的家乡、我的左手和其他所有的身外之物。
失去了一只手的我被部队评定为了无法再上战场的“废物”。由于我比其他人多读几年书的缘故,起初还能在部队里混个可有可无的文职干员当当。不过,后来不知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冒犯到领导,结果我被诬陷文书造假,然后就被开除军籍——我就这样失去了唯一的维生手段。
离开军队的那天,我大哭了一场。
本以为加入军队,靠着士官们虚伪响亮的口号就能够麻痹自己,就能让我误以为自己有活着的价值。
但是,被命运玩弄得锈迹斑斑的我,到最后也没能找到答案。
——我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战斗?
——我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其实从没搞明白过。
现在的我,只剩下一具残破不堪的躯体、一笔不多不少的存款和一张母亲留下的宝贵“门票”。
哦,对了,还有这已经毫无价值的生命。
残破不堪的躯体正躺在飞船的休眠舱内;不多不少的存款成了这艘快要报废的飞船的租金;宝贵的“门票”是通往净土的唯一途径;而毫无用处的生命,也即将迎来死亡。
说到死亡,我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而非前往净土。
公元二二〇〇年,人类世界已经存在两种被认定为死亡的方法:一种是真正的生理意义上的死亡;而另一种,则是带着记忆“死去”,也就是众人向往的前往“净土”。
净土,呵,只是说得好听。
其实,那里就是一片聚集了大部分人类灵魂的活死人墓地。说到底,就是脆弱的人类因不能承受现实之痛的懦弱,随便找的一个自杀的借口罢了。然后,把自己生前的精神永远囚禁在木卫二上的一台巨型量子计算机中。
这个时代的人类,成了一种精神十分脆弱的生物。
哪怕只是面临很普通的绝望,也会产生无数次想要放弃生命的念头。要是真正的死去,一定会被那些已故的先辈们嘲笑。
不过,我想,这大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第三次世界大战无差别地蹂躏了人类二十年,战火从地球扩散到整个太阳系,众生都平等地接受着战争所带来的痛苦,简直就像是神明所降下的天罚。
我的母亲说得其实一点没错,这不是一个适合新生命降生的时代。
以前我总觉得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非常可怜。但活到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可怜的,是那些带着战争的伤痕,还努力维持生命的那些人。在一战和二战后,人类并没有“做梦”的手段,而他们又是怎样坚持着活下去的呢?
我未曾在教科书上阅读到过。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活了下来,甚至还创造出一段长久的和平时代。所以,我非常敬佩他们,因为…..这是我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的事情。
“注意!注意!距离目的地【地球】还有一光分,飞船即将脱离自动驾驶,请驾驶员立刻前往操作台。”
休眠舱内强烈的唤醒震动不断刺激着浑身麻木的我。
我吃力地站起身,模糊的视线瞬间被玻璃窗外的景色吸引——我不由地凝视着正前方那颗水蓝色星球,有些忘我。
十多年过去了,这是她第二次在我视野中占据如此庞大的一部分。
地球,人类的母星。
那颗由蓝色、白色和绿色组成的美丽星球,如今她的体肤上已经多了太多令人作呕的色彩。人类消耗了她、破坏了她,最后放弃了她。
但即使如此,她也是我魂牵梦萦的根。是语文老师口中滔滔不绝的理想,是人类残存记忆的寄托,是我已经回不去的过去。
所以,我想将她作为我肉体和灵魂的坟墓。
能在她的身上死去,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