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艾玛找到了一处破旧的屋顶,已经不用管衣服是否会弄脏,我们坐在了上面。
尘云密布,天色渐渐变得阴暗,就像是在为我的即兴表演烘托气氛。艾玛坐在我的身旁,挽着我的手,发丝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上。
这一刻,我把自己无数想要讲出的话,都浓缩了出来……
我专注地讲着,力图让我能够沉沦进去,忘掉那不合时宜的悲痛。
但我仍然注意到了,艾玛摇晃着的双腿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她挽住我胳膊的力度也越来越轻,就好像,我旁边已经没有这个人一样。
坚持住,这是极度宝贵的时间,绝对不能因为哭泣而中断。
“这就是我的一生…….”
今天,终于在我的故事中结束了。
身旁微弱的掌声响起,在我心中排成一列扣人心弦的密码。
“太好了,这下我意识中的夏目先生,终于补全了。”
艾玛满足的笑容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但专注的事做完,我的情绪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真的……太好了。”
艾玛刚准备从我肩膀上坐正,但一个不稳,差点摔倒了。
“艾玛!”
还好我扶住了她。
但是……
眼眶又开始湿润了。
“不用勉强自己了,艾玛……”
“嗯——我没事。”
接着,艾玛从衣兜中轻轻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手上,那是我和艾玛在岛上约会的第一天捡到的那个发卡。
“现在…….夏目先生可以给我戴上了。”
说完,艾玛低下了她的头。
我握住发卡的手有些颤抖,在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后,我终于触摸到了她的头发。
我小心翼翼地给艾玛戴了上去,但是,因为只有一只手的缘故,无论我怎么尝试,戴得却不怎么漂亮。
“怎么样,好看吗?”
艾玛配合着微微地晃了晃脑袋。
“非常完美……”
我笑着说道。
“是吗?夏目先生能喜欢,真的太好了。”
艾玛点了点头,把手放在了胸口。
“嗯,我想,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了。”
我凝视着艾玛的眼睛,此时此刻的她,有种难以言表的明朗和认真。
“夏目先生,我爱你。”
没有高昂的语调,却蕴含着极其质密的感情,让我的身体炸开,只剩下心脏在律动。紧接着,艾玛的手像游蛇一样轻轻地绕上我的脖子,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然后——
我的心,被她轻轻地吻到了。
紧贴的嘴唇开始不由自主地索取,就像我们把这完美的仪式一直进行下去,随之而至的悲痛就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没有在做梦,无论是吻、还是泪。
都是最真实的体验。
正因如此,此刻,我们的心彼此都能够无比确信,我爱着她、她爱着我。
唇瓣即将分离开,我又贪得无厌地贴了上去。
“夏目先生太贪心啦,这种事情要循序渐进……不然感觉不会那么美妙呢。”
艾玛轻笑地推开了我。
接着,她又点了点头。
“嗯,最想和夏目先生做的事情也完成了……”
“但是,夏目先生,我其实还有一个愿望。”
“嗯,说吧,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嘿嘿,真的吗?那我可要提任性的要求了哦……”
“真的。”
“我希望,夏目先生,你能用你的方式,将人类应有的未来,传递下去。”
艾玛紧握着我的右手,话语从她口中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如果是夏目先生的话,我想……一定能做到的,就像,刚才一样。”
“所以,夏目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没有立刻给出她答案,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艾玛,你这个愿望还真是任性啊。”
“嘿嘿,这是作为女孩儿最基本的权力哦。所以,希望夏目先生能理解一下。”
我点了点头,又吻了她。
“夏目先生……”
艾玛的脸有些羞红。
“这是我应得的报酬。”
我看向远方,郑重地说道:“好,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嘿嘿,不愧是我爱的男人呢……”
“那我们约定好了,要是在不该看到夏目先生的时间看到了你,我会非常生气的哦。”
“嗯。”
我沉沉地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莉莉,我还有要拜托夏目先生带给她的话。”
“嗯,你说吧。”
“你就这么对她说……”
“莉莉,不用再骗‘我’了。以后有需要想到‘我’的时候,哭出来就好。”
“就这一句话吗?”
“嗯,莉莉她很坚强的,就这样就好。”
“嗯,我明白了。”
这仿佛遗言似的话结束后,我们之间迎来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
没有多少时间了,该说些什么呢?
已经想不出来了……
我又沉重地低下了头。
“夏目先生。”
我循着声音看向艾玛的脸。
“我知道,所谓爱啊,就是一旦开始,就不会随生死变化的东西。所以,我对夏目先生的爱,一直都是永恒不变的。”
“嗯……我也一样。”
艾玛依然在笑着,但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了。
“所以,抱歉了,夏目先生……”
“原谅我最后的任性……”
“原谅我不能再陪伴你……”
“原谅我困的时候,不能再陪你聊天……”
“原谅我不能帮你拧水瓶……”
“原谅我一直骂你类人猿…..”
“原谅我喜欢自话自说……”
我默默地听着,轻轻地点着头。我知道我在笑,我在极力的笑——我要像她一样用笑容来包容一切。
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最后的最后,谢谢你……夏目先生。”
说完,艾玛轻轻倒在了我的怀里。
“啊,真美的夕阳啊……”
艾玛躺在我的大腿上,吃力地转了下身子,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脸上。
“能遇上夏目先生,我真幸福……”
“已经……很满足了。”
“不能……再贪心了。”
“夏目先生,我今天有些困了……”
“所以,晚安。”
艾玛在最后竭尽全力地向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人偶型人造人【艾玛】已启动。我的夜间防卫机制,对夏目先生,永久解除……”
她的手随着我的一滴没好好关住的泪一起滑落了。
那对纯洁无暇的勿忘我,永远地凋谢在我的怀里。
最终,我选择了接受。
没事的,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没有说的,我想艾玛她,在梦中也会明白。
但还是有一句话,从我嘴边涌了出来。
那是一定要传达出去的……
“晚安,艾玛。”
“祝你有个好梦。”
终于……想说的……都说完了。
现在…….终于该……轮到我了。
公元二二二三年。
为了庆祝人类结束三战重返地球,三战后的首部电影《The Recorder》即将开始在世界各地放映。
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爱上人造人少女的故事。
现场,采访室。
《The Recorder》的导演林昊正坐在被采访席。
“林昊先生你好,我能采访你几个问题吗?”
“嗯,请问吧。”
“我们听说你和这部影片之间有一段非常有意思的逸闻,能和我们谈谈您与《The Recorder》这部影片的渊源吗?”
“嗯,当然。”
“其实,我很早就想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了。那是三战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在木卫二上生活的一段日子,当时我在负责在警局记录治安工作。某天,我们部门接到一起恐怖袭击的通知,抵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死了不少人。”
“当时我注意到了其中一名十分奇怪的中年死者。他只有一只手,是个残疾人。从死亡情形推断,当被枪击中胸口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捂住伤口保命,而是拼了命地想把胸前放着的一本册子取出来,不让它沾上血渍。”
“更让我不解的是,我注意到,他嘴角竟然挂着一抹满足的笑容。”
“于是,出于好奇,我就自作主张地翻开了他那本册子。”
“不过当时可惜的是,他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上面大部分区域,我只能从字里行间勉强推断出这是一部由他撰写的小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他拼命保护的小说究竟有什么内容。于是,便拜托专业人士去掉了上面的血迹。当时我们可费了一大番功夫,就好像上面的血迹似乎极不情愿和册中的墨迹分开一样。”
“哈哈,林昊先生您这个比喻可真有意思。”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在我读完后,我确定了这是一部意义重大的小说,也明白了这名叫【夏目】的死者最后的愿望。所以我就下定决心,我要继承起他的意志——有朝一日,把它展现在世人面前,让整个世界都知道,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人,他们既没有选择跟随社会一起堕落,也没有选择前往【净土】逃避现实……”
“他们在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拯救世界、证明着人类存在的可能性——他们,毫无疑问是英雄!”
“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这就是您将本片作为人类重返地球播出的第一部影视作品的意义吗?”
“是的。本片的结局在我们旁人看来或许算不上是好结局,但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这位作者对结局已经十分满意。因为,就像穷人家的孩子没办法理解富人们奢侈华贵的生活一样——事实上,越是命运悲惨的人,就越做不出多么美妙的梦。”
“所以,我希望在经历了残酷战乱后的我们,最好能尽己所能地让这个世界更温柔一些。”
“好的,感谢林昊先生的解答。在采访的最后,请允许我代表众多观众的好奇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请问这个故事是根据真实事件拍摄的吗?”
“我说过,这是一部小说。但是,它是一部非常现实的小说,我们完全可以当作它存在过。”
“好的,再次感谢您的做客。”
采访结束后,一旁的徒弟追上了缓步离开的林昊。
“老师,这真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吗?”
林昊看了徒弟一眼,淡然地说道:“不,这是那位叫‘夏目’的人的真实记录。”
“老师您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呢?这是一部小说性质的作品吧?”
林昊停住了脚步,望向天花板,叹了口气。
“因为当年我去过这座岛,然后见到了那个沉睡中的美人儿。”
“傻瓜,哪有人看完这部作品后,会忍得住不去确认真伪的啊…..”
林昊顿了顿,眼神中突然充斥起旁人不易察觉的羡慕之情。
“那个叫‘艾玛’的女孩儿,就像他文字描绘的一样美。”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徒弟神情激动地追问道。
“她依然在那个地方安详地沉睡着。”
“是哪个地方啊?”
“你看完就应该知道了。”
“糟了!那老师——电影播出后岂不是会有很多人去找她?”
“傻瓜,那座岛的名字我当然早就改过了。”
“哦哦…..”徒弟松了口气,“等等,老师!如果按照剧本里写的,只是太阳能芯片损坏的话,以我们现在的技术,应该有可能让她复活吧?”
“喂喂,小子——你这种想法很失礼。你应该读过《睡美人》这则经典的童话吧?”
“嗯,那又怎么了?”
“傻瓜,能叫醒她的,只能是王子啊。”
“可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的王子了啊!”
“没错。”
“所以,我们就不要打扰到她的安眠,让她好好做一个美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