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之日

作者:龚大志 更新时间:2021/3/1 20:06:40 字数:3852

客运汽车内是静得不能再静。

随着车门一响,几十来个乘客便仿佛挨了秋风的寒蝉一样噤了声儿。座位上偶尔传出声蚊鸣般的咳嗽也很快被轰鸣的引擎所遮掩去,现在整个车内一直嗡嗡嗡的,反倒恒常得让人不自在。然而,即使如此,噪声的发出者却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把头低低埋下,生怕突然就惹着了旁人的注意。

又是这样……

此情此景,在木卫三生活良久的我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在这种世风日下的社会中生存,被人瞧多了不好,看人看久了自然也是问题。所以,百姓们都深谙了一个道理:只要像受惊了的鸵鸟一样一直埋着头,不要对陌生事物抱有好奇,麻烦便会很少缠上你。

这是妇孺皆知的生存法则。

然而,同样可笑的是,人类内心深处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根本就没办法完全遏制住。

就譬如,现在。

车内同我一样初来乍到的人有不少,大概是因为有了这个移动铁壳的保护,他们才得以安然地把视线放在对他们毫无危险的街巷上,像一群强欲又暴食的恶鬼,冷峻又放肆地咀嚼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试图去汲取些什么。

“各位乘客请注意,公平大道到了,请到站的乘客依次排队下车,下车请注意安全……”

车内喇叭催了一遍、又一遍,座位上才突然立起几个人。他们如幽灵一般不声不响地快速飘下车去,还没等车上的人看清他们的模样,便很快消失在转角处或者街巷的尽头,成为一个短暂而又永恒的“谜”。

唉——

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

尽管已经繁华如此,然而这十一区的生存环境同木卫三的比起来依旧好不到哪里去,缄默已经成为了社会低层最基本的规矩。

真是无聊……

不过,为了尽快融入这里,我还是得好好地遵守规则才行。

“救……救命!”

正当我沉思着,一声沉闷的呜咽伴随着嘭的撞击地板的声音,突然从车厢内炸开。

紧接着,我看到一个摸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座位摔到了地上。

宽大的帽子从他头部脱落,稀疏斑驳的头发瞬间显露了出来。狰狞的面容扭曲着他脸上刻刀划过一样的皱纹,他的整张脸面像被厉鬼附身似的煞是骇人——虽然事实上周围的人确实被他吓得不轻。

袭击?劫车?

我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准备站起身防卫,但慢慢地,又停了下来。

不对……

我很快又注意到,那个男人用右手发疯似地抓扯着自己胸口的动作,就像是想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一样。

该不会……

还没等我完全确定,他干瘦如柴的手臂就因为挣扎从大衣袖口中露出了一截,一声惊呼从车头划到车尾,男人青筋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伤痕一瞬间就从中暴露了出来。

果然如此!

看着那只已经不像手臂的“黄柴棍”,我沉下脸,心中的反感更是油然而生。

看他的症状,就大概能够确定是心梗。

而至于诱发的原因——

想必又只能是那个万恶的毒品了吧。

就算是想到它,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哪怕它被赋予了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字——“晓梦”。

一种从能致幻的毒蘑菇中提取物质炼成的毒品,能让人短暂地做一回随心所欲的“白日梦”,所以曾经风靡一时的时候也号称【平民的净土!】

然而就是因为这个!

在制毒公司疯狂的宣发下,这种药物一经投放使用,便成为了数亿无法前往净土的普通百姓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

至于为什么没有人反对——

【服用没有副作用!】

因为制毒公司一开始给的是这样的说辞。

虽然服用确实没有明显的副作用……然而对人体造成的损害却也绝对和它脱不了干系——戒断反应。

“晓梦”这种药片虽然不算昂贵,但也架不住普通人每日高剂量地服用。

当第一名因无法购买它的人出现时,这种毒品带来的噩梦才真正开始陆续呈现。

首先是兴奋,不受控制的兴奋。

从停止服用的第二个月开始,患者便会处于异常的“清醒”状态,但说话却变得语无伦次、呼吸加促,失眠狂躁——到最严重的时侯,就心肌梗死了。

联盟迫于群众的压力,明面上已经禁止了销售。

但是,它却依旧是地下交易市场的常客,每天腐蚀着数以万计人类的身心。

明明是一场人祸,却像极了是上天散布的瘟疫!

说来也是胆儿大,因为好奇的缘故,我曾经也尝试过服用过小半片,达到了所谓的“晓梦”阶段。

当时具体的情形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感觉自己像是在海中漂流又像是躺在森林中沉眠……很奇妙,也很舒坦。

不过,幸亏我的理性在服用“晓梦”之后并没有消失。在体验过一次之后,我便将剩余的药品一股脑全烧掉了。

就像第一次尝试抽雪茄却呛了一鼻子烟的小孩子一样,这也是我为什么发誓再也不接触这种毒品的原因。

“救救……我,救救……妈妈……”

撕心裂肺的呻吟将我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我又淡淡地凝视起倒在地上痛苦不已的可怜男人,无数相似的影子在他身上慢慢重叠在了一起——这样的人我过去实在见了太多太多。

心梗严重时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抢救,致死率会非常高。虽然我确实会一些急救措施,不过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人生地不熟,我不想再和这里的“毒患”染上关系。

而且……对于他这种毒入膏肓的人,即使抢救过来,也已经…….

先等等吧,至少最低限度的,应该有人叫救护车——才对。

想到这里,我扫了一眼整节车厢。

与一双双漠然甚至夹杂着憎恶的眼睛交错而过,我方才明白了自己的天真。

我错了。

看来,乘客们都和我想得一样——毒患,就像瘟疫。

没人管了吗…...

呻吟声还依然不绝于耳,我感觉自己的手心因为用力的缘故在开始微微冒汗,我一时间变得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既然如此,至少我力所能及的事——

“拜托谁去按一下【急救按钮】,医院就在这附近,咱们直接让这辆车开过去!”

诶?

我刚准备摸出手机呼叫救护车,一阵清脆悦耳的女声瞬间打断了我的所有动作。

我心中暗暗一惊。

随着声源处寻去,我的视线紧紧地锁在了一名年轻女孩儿的身上。

这人竟然……

娇小的躯体跪坐在男人旁边,纯白色的围巾和手套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使得她娇如羊脂般的颈项、纤如玉条的手指连同她遮掩的樱唇一齐露了出来。在从车窗户透进的阳光补色下,本就姣好的容颜如同被天使吻了一下,让我顿时产生了种不可方物的幻觉。

然而女孩儿显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如此窥视她。

她一边井然有序地发号施令,一边又用眼睛略过在座的众人,似是想寻求帮助。然后霎时间,我和她凝眸在了一起。

世界突然静止了。

只有我的瞳孔在不断放大——

那须臾之间,在我身上翻涌的时间如同被吸入黑洞一般突然停泄下来,我甚至感觉到整个宇宙以我的心脏为中心开始坍缩了。无法被定义的美感在我眼前似走马灯一般穿梭而过,汇集在诞生于星辰帷幕间的梦里,然后又犹如奇点爆炸一般,瞬间迸发出无限光芒来。

我想,是新的宇宙在我心中诞生了。

一秒、两秒……

待我好不容易从无尽的光芒中脱离,眼中的那双如宝石般瑰丽的眼睛早已经随着她低下的头而被细密光亮的头发给遮住。

我痴痴地僵直着,一切又妄如过眼云烟。

太奇怪了!

这种突如其来又恍如隔世的感觉让我甚至怀疑自己是服用了“晓梦”。

说不定是真的服用了——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要不然,我为什么会在恍惚的时候下意识地按下了【它】?

“各位乘客请注意,求救电话已拨通,车辆即将改变行程驶向医院,请乘客们平稳心情,静候下车……”

随着我收回手指,车厢中又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

然而提示的话音刚落,寂静的车厢内却突然就炸开了锅。

“喂,谁按的?知不道到这样会让我耽误多少时间!”

“我还有项目要赶快处理,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有没有搞错,为了一个死人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不和谐的声音渐渐汇集成了骚乱,如果无人收场的话,最后极有可能会演变成群情激愤的闹剧。那样的话,正在奋力抢救患者的她——

我盯着正全神贯注地在为患者做心肺复苏的女孩儿,心中突然燃气一股气势磅礴的勇劲。

看来,已经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既然这样——

“是我按的。”

我缓缓站起身,将所有埋怨的目光收束到自己的身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你们有什么问题!?”

然后化为尖锐的“子弹”,射了回去。

“你——”

“闭嘴!没看到在救人吗?”

从我嘴中发出阴凉响亮的声音瞬间将熊熊燃烧的怒火压了下去,整个车内杂乱无章的变奏终于消停了下来。

站在座位前的我顿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演变成需要用到武力解决的地步。哪怕是被这些人记恨上,总体结果也还算能够接受。

得好好感谢我以前那份厌恶至极的工作啊。

如我所想的一样,这些欺软怕硬的市侩们无论在哪片殖民地,对待他们的方法都无一例外——就是毫不遮掩地暴露出你的拳头比他们的硬。

不想再被那些阴怨的目光污了眼睛,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我又忍住不看向那名女孩儿。

可是,已经结束了。

此时的她已经停止了抢救,但仍纹丝不动地坐在地板上。她呆滞地看着倒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挣扎动作的人,晶莹的眸子也似褪去了光泽。

“他已经死了吧?”

我走了过去,蹲在她身前,手指撑开患者的眼皮,然后放在了他的颈动脉处探了探,叹息了一声。

已经能够确定他由“患者”变为了“死者”。

“嗯,已经没办法了……”

她将颤抖的声音连同着娇嫩的脸蛋都低了下去。

“已经尽力了,可是还是没能……”

我的心像突然被拧了一下。

是的,看着她因为脱力微微颤抖的双手,我就明白,她已经尽力了。

但遗憾的是,这个男人已经到了静脉注射“晓梦”的地步,就算今天能幸免,改天也一定会——

“嗯,请不必自责。”

我站起身,因为职业病的原因习惯性地想安慰一下她,可话音刚落,我却突然愣了神。

自责?

我为什么想说出这样的话?

现在,真的有人会为了这点小事自责么?

“嗯,谢谢你。”

然而这个女孩儿的回复却又一次地给我带来了意外。

我的目力很好,所以只有离她最近的我才能看到,地板上点缀着如绽放地雏菊一般的泪痕。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儿啊,如此美丽又如此善良——

但是,她怎么能在这个社会活下去的呢?

奇怪……

明明应该是疑惑的情绪,我的嘴角却轻轻上扬了一下——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十分实诚地喜悦着。

“喏,我想你应该需要它吧?”

我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包纸巾,递到了她面前。然后,我再次和那双明媚的眼瞳相撞而视。

“谢谢。”

她接过纸巾,笑容在脸上含苞待放,淡淡的泪痕在阳光的映衬下像一条铺满钻石的小河:“你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不,你才是。”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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