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俊最讨厌和别人有什么债务关系,不管是借出还是欠钱,他都觉得很不舒服。他一直纠结着这几十块钱的事,愣神愣到顾文泽喊他半天了都没反应过来。
“高老师,在想啥呢?”
“果然我还是过意不去。”高伯俊心里一咯噔,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走神。不过,他还是顺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住宿费的事吗?”顾文泽笑道,“这个您就别纠结了,几十块钱罢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欠别人钱……”
“这叫请,不叫借,您实习教的不是语文吧?”
“我教历史……不对,这不是重点。”高伯俊感觉他想转移话题,“你数字钱包账号多少,我把钱转给你。”
“高老师,我猜您最近应该很缺钱,是吧?”顾文泽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账户信息,转而发表了自己对高伯俊的猜想。
“哪儿有……”
“如果不缺钱,也不会来这家全市最便宜的旅馆了。”
这旅馆便宜的程度,光看这除了空调、电视机和路由器就没其他电子设备的房间就明白了,甚至准备的空茶杯都看着像是地摊上随便买的。不过,房间的清洁工作倒是做得挺到位的,地板上看不到什么灰尘。但高伯俊又不是没住过别的旅馆,这“简约”的配置,真的是他住过的最寒碜的旅馆了。
“照你这么说,你不也一样吗?”高伯俊不想承认,甚至想套点话出来。
“不是啊。我只是觉得……就住这么几个小时,花多花少都是睡一个觉,那我为什么要花多呢?”
他说得很有道理,高伯俊无法反驳。
“那我也是一样……”
“不,您不一样。我看得出来,您在逞强,而且还是最近才开始的。”
“啊?”
高伯俊来都来不及问,顾文泽自己就开始解释了:
“我在您眼里看到了一种极少数人才有的焦虑,是那种渴望让自己在别人眼里不是‘废人’的不屈和现实节节败退的无奈之间的矛盾。我猜……您可能是被逼出家门,身上只有极少量的钱。”
就算高伯俊不承认,他也知道,自己眼珠子已经快瞪出来了。
“放心,我真是猜的。”顾文泽看出了高伯俊的恐慌,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在此之前,我是真没见过您的。”
“你这猜还猜得真准……”高伯俊无奈承认了。
“毕竟我这几年东游西逛,见识过不少人了。您的话,单就目前我看出来的地方,对得上我见过的其中一个模板。”
“这还有模板的啊?”高伯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然,不过遗憾的是……”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忧郁,“这个模板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啊?”高伯俊感觉自己又要听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如果您愿意听,我当然可以讲。”
高伯俊当然很好奇,毕竟在他看来,这世上能和自己很像的人基本算是没有的。但时间已经不早了,毕竟都凌晨2点了,再不睡,白天铁定要瞌睡连天。虽然他很想说“时间不早了,还是先睡吧”,可是他又莫名觉得,自己要是这么说了,会错过什么。
“我愿意听。”高伯俊认真地说。
显然,这是一个让顾文泽意想不到的决定。他眼里闪着光。
“您的决定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正常情况下我确实会说‘时间不早了,还是先睡吧’。”
“那您的意思是说我们不正常了?”顾文泽哈哈大笑道。
“你正常,我不太正常。”
“不,我也不正常。”顾文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毕竟,我在上课时间满世界跑的行为,和逃课没什么区别的。”
“但你成绩是班上第二名。”高伯俊不以为然,“虽然作为实习老师这么说不好,但我觉得既然你的成绩足够稳定,趁着这个年纪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没什么不好的。当然,如果是那种碾压式的成绩,应该更好。”
“嚄?”
“明天你会返校吗?”
“当然会啊。”
“是不是呆几天又走?”
“不是。”
“我这是正好赶上你的空档期了?”
“只是走累了,而且家里人对我这种不好好留在学校读书,反而隔三岔五往外跑的做法有意见了。”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学生不好好读书做这些事就是玩物丧志’,这种话我经常听到。”
“我也听了不少,然而我一般都是用考试成绩把他们的嘴堵住。不过,我还是考不过那个人。”
“那个人?”高伯俊回忆起自己看到的上一次考试的成绩单,“洛家的洛天琳吗?”
“你竟然知道她是洛家的人?”
“这个……我一开始只是怀疑,问她的时候她自己说的‘你说是,那就是,不狡辩’,于是我就默认她是了。”
高伯俊不敢透露自己前不久才遇到的事,只能用一半的真相来糊弄。
“她真的很不容易,又要警惕打她主意的人,又要努力在各方面做到最好,毕竟她妈妈是打算把她当下一任当家培养的。”
昏暗的灯光,映出了顾文泽脸上淡淡的忧伤。
“你……和她有关系?”高伯俊觉得他特地这么说,可能是对她有一种别样的感情。
“我和她倒没什么关系,但我和她妹妹有交情。而且,如果她妹妹没死的话,她也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压力了。”
突然提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高伯俊又蒙了,只能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她还真有妹妹啊?”
“网上关于她的传言,有一些是真的。”顾文泽解释道,“‘洛天琳至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这一条也是真的。”
“你说她妹妹死了,这是……”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初中的时候和她妹妹是一个班的。但是某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来学校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死了,万一她是突然转学什么的……”
“因为那时候在另一个班的洛天琳的表现很奇怪。”
“很奇怪?”
“她有那么几天,眼睛有些红肿,很明显是哭过。”
“这就是你觉得她妹妹死了的原因?这没有任何根据吧?”
“我倒希望是这样,但我和她妹妹关系还是挺好的,至少她不可能不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高伯俊隐隐觉得顾文泽真的和这个妹妹关系不一般,但他也不好意思明说。他反而很羡慕顾文泽,这段回忆可能对他来说很美好。
“那也有可能是遇到什么难言之隐吧,毕竟关系再好,她也是洛家的人,对吧?”
“但我最后还是听洛天琳亲口说了。”顾文泽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就是去年高中入学的时候,洛天琳亲口告诉我说,她妹妹已经死了。”
高伯俊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隐隐觉得洛天琳的妹妹对顾文泽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想到刚刚顾文泽说的“模板”,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些方面能和洛天琳的妹妹对应上。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我的旅行了。她以前很喜欢听我讲外面的世界,毕竟她因为家庭和自身性格的原因,没办法到处旅游。我就分享我假期的所见所闻,她也听得很认真。我这破嗓子您可能会觉得是我变声期没保护好,但实际上是我故意的——因为再也没人能好好听我讲那些东西了。”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带着哭腔的破嗓子有一种毁灭性的穿透力。高伯俊有理由相信,顾文泽可能会一个人扯着嗓子对着空气讲话,这也是他表达对洛天琳的妹妹最惨淡的方式了。
他也不敢像“大人”那样,用他们理解的“早恋”无情地否认他这种行为。顾文泽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两个人有恋情,但两个人的关系可能超越了恋情,而且很单纯。“大人”们基本都做不到这一点。
“你真的很厉害。”高伯俊感叹道。
“对不起,我情绪有些失控。”顾文泽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双手抹了抹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提到她就会这样……”
“不过你也不能纠结过去吧。斯人已逝,你现在不过16岁,总不可能一直活在16岁之前吧?”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用我的方式试图淡化她的影响,然而效果您现在也看到了。”
依旧没法忘记,高伯俊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那……你能跟我讲讲,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都有什么样的见闻吗?”
“嗯?您想听吗?”
“我基本没离开过C4地区,所以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都是什么样的。”
顾文泽似乎是因为很久都没人听他吹过了,在自己嗓子破了之后,难得遇到一个愿意听他长时间讲话的人,于是他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两个人斜靠在各自的床头。顾文泽把自己去过的松国的几十个地区,无论是G7地区的人烟罕至,还是A2地区的繁荣昌盛;无论是C1地区的丛林奇遇,还是C7地区的洞穴探险。他力图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这些年看到的奇闻轶事分享给高伯俊。高伯俊虽然眼皮子一直在打架,但并没有睡着。这些故事,他都听得很认真。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对他来说,听别人描述也是一种增长见识的途径。
他们似乎忘了,这是深夜,第二天他们还要回学校。
等到顾文泽把最近一次的“长脚的鱼”讲完后,天已经蒙蒙亮了。但是,顾文泽一点睡意都没有。出房间的时候,他甚至说要直接去学校。
“高老师,抱歉,感觉耽误了您的休息时间。”
“别叫我老师了……我感觉我比你多活的9年白活了。”高伯俊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房间里出来。
“您别这么说啊,对我来说,您就是老师,甚至不是实习老师。”
“这话怎么说……”
“在我心里,只要是愿意倾听学生的肺腑之言,愿意花时间去了解学生的心路历程的,就是好老师。”
“但只能做到这样,也当不好老师啊……”
“……”
顾文泽愣了一下,挠挠头,又说:
“您这一点……和她挺像。”
“像?”
“她和您一样,想事情老是不愿意往积极的方向去想。”
“很消极?那你为什么喜欢……”
“因为她用积极的态度回应了我的诉求。您也一样。”
“呃……”